小黄门立时否认,还甚为奇怪她何有此问。
温如酒没有与他多做解释,暂时放下心来,又突发奇想地将手伸出车帘感受夜间拂过的风,了然道:“今年入秋入得早,听说北边前两个月都飘雪了,天气一冷,她的手就疼痛难忍。”
不是断情蛊发作。
不是便好。
沈知蕴所居宫室安静得像是闲置了似的,一路所见的宫人俱都脚步轻拿轻放,瞧着就是余婉调教出来的规行矩步,一直到主殿才隔着门板依稀听到人声,温如酒未有耽搁,即刻推门而入。
整个殿室掌灯不多,唯有沈知蕴近前亮着几盏,她与余婉隔案对坐,轻咳着嗽,一手拿着巾帕,一手执着出鞘之剑,正有条不紊地擦拭着剑身。
那柄剑在烛光下泛出冷蓝光晕,一看即知非是凡品,听说是用九天玄铁锻制,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其剑身修长纤细,握在男子手中反衬出主人笨重,柔中带刚,却很适合女子使用。
此剑从前是卫帝的佩剑,沈知蕴继承母亲佩剑,又为其更名为望舒,旧名就没有考证的必要了。
望舒,意指故国明月,沈知蕴是在怀念自己的母亲与故土。
“阁主。”
沈知蕴擦剑擦得入了神,温如酒近前唤她,她才抬眸,面色间有些疑惑,柔弱地应道:“你来了。”
接着,却是向余婉淡淡递了个诘难的眼神,余婉拜倒在地:“殿下一夜醒个五六回,有时甚至彻夜清醒,在外头侍奉的宫人听见殿下几次呼痛,便报于奴知晓,奴晓得了又如何忍得下心,还请殿下赎罪。”
收剑入鞘,巾帕置于手边,沈知蕴揉按着机械手与腕间连接处,提剑起身,走到刀剑架边上,庄重地放好望舒,道:“起来罢。”
沈知蕴性子冷淡,待手下却手段温和,驭人之术讲究恩威并施,她在这一点上似乎天赋异禀,收拢人心轻而易举。
“不怪你。”沈知蕴稍稍侧身,望了眼温如酒。
温如酒与她默契十足,很快便接了话,替仍旧跪在地上的余婉解围:“自然怪不得余婉了,你怕旧疾复发,被我撵去行宫修养,病人自己不想治病,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
“所以,温大夫这是来押我去行宫了?”
说话间,沈知蕴已回身落座,温如酒看她长发披散,也不饰修容,想来是近日被伤痛折磨,晚间不一定睡得着,困到极致才能睡下,睡无定时,簪子与发钗插了又摘,麻烦得很,索性披头散发。
温如酒拍走她递到眼前等待被捆束的双手:“现下再来卖乖已经晚了,该你扎的针一根也不会少,该你吃的药我多加几味黄连进去!”
“无碍,我已叫余婉备了糖块,含一含就好。”沈知蕴掩唇轻笑。
余婉见此,心中终于松快了些。
她们年龄相仿,温如酒唤她阁主却未视她为主人,心直口快,有什么便说什么,沈知蕴心事太重,又严肃惯了,身边正好缺这么一人,是以两人最是处得来。
“我即便早些时候晓得,也不会劝你去行宫修养,最近你离不得长安,对么?”温如酒问道。
左手被温如酒握了过去,搁在药囊上,沈知蕴另一手攥住了桌案边沿,第一根针已扎入皮肉,先是细密的刺痛传来,接着又慢慢缓解了叫人恨不得以头抢地的剧痛,沈知蕴有些难受地合了眼,纤长的睫羽很快被汗濡湿。
她紧紧地攥着桌角,声线不稳:“此次万国来朝,是最关键的时候……”
温如酒曾说,她的手腕之所以会痛,一半是真的痛,一半是她心障难除。
手腕稍微有些疼痛,立时便会唤起她当年被发疯的母亲斩断手腕的记忆。
那日是在清凉殿,她因为与别的公主走得近了些,便被卫静漪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她跪在地上梗着脖子不肯认错,越想越委屈,对卫静漪嚷了句“她是我的姊妹,如何不能一块玩”。
话音落下,周遭如遭雷击,整个世界无比安静。
她还太小,不晓得这句话在刹那间化作了最快的刀,狠狠地扎入卫静漪的心口,也在刹那间化作了最钝的刀,一下又一下地划过卫静漪心尖嫩肉。
她头一次在母亲的脸上见到如此扭曲的面容,也头一次从母亲的嘴里听到如此难听的话语——孽种,你果然姓沈,非我卫氏人,你身上流淌着这世上最肮脏的血脉,你不配活着,我最初便不该将你生下来,胎死腹中才是你应得的下场!
卫静漪似乎在骂她,又似乎在透过她的面容骂另一个人,她来不及分辨什么,只听一记利刃出鞘声,待她反应过来时,左手已被斩断落地,她甚至连痛都未察觉到,先被那只血肉模糊,指节似乎还在跳动的断腕灼伤了眼。
血溅满身,在她的衣服上,也在卫静漪的衣服上,像是她斩也斩不断的血脉相连……
温如酒施针处以珠帘隔断,余婉静静侯着,直到沈知蕴分外虚弱地唤她入内,她才掀了珠帘,走进去道:“殿下?”
机械手重新接好,再戴上手套,已无人再看见残缺,沈知蕴却仍旧不动声色地以衣袖掩了掩,再抬头,又恢复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容。
她声音喑哑地吩咐说:“我想起一事,近日有猎手在围场试猎,猎物经过处理分往各处,先前有人送来些鹿肉,我胃口不好,是吃不下了,你叫后厨匀出宫人的份,余者送去给般般。”
她显然累得很了,额间淌满了汗,说话有气无力,却强撑精神来交代这个,温如酒细细品了品,咂摸出几分温柔,情不自禁发出了促狭的笑声。
“你想吃?”沈知蕴撩起眼皮看她一眼。
温如酒道:“般般可以吃,我便不可以么?阁主好生偏心。”
沈知蕴一阵头疼,忍着气对余婉说:“也给她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