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脑被扯进没有出口的迷宫,开始隐隐作痛。万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低头去够膏蟹。
从小到大,家里的食物如果是双份,一向是她一份,剩下一份爸妈对半分。习惯成自然地,她直接拿了一只。
然而一撬开蟹壳便怔住,她下意识看向面前的女人
这个默默做好饭叫她出来吃,却也蕴着失望与怒气的女人。
壳内嫩肉金黄灿烂,脂香雾般弥散而出。
这不是寻常膏蟹,而是黄油蟹。
矜贵且难得。
万姿,你今年多大了?
然而来不及说什么,新一轮诘问投入耳中,又漾起漩涡。
捏蟹脚的手在微颤,她现在承受不了这样的逼供。
妈,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
你今年二十五,虚岁二十六,按我们这里的算法二十七,也就差不多三十了。转眼间就要三十多,同龄人的小孩都要上小学了。然而妈妈充耳不闻,一句激烈过一句,你已经看一天电视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想逃避多久?你还有多少时间可以逃避?
我去香港看你,我有没有告诉你,你那小男朋友才十八,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不靠谱?
我有没有告诉你,你名下是有拆迁名额的?一个人就是五百万,找个内地老公户口迁过来,再生两个小孩就是两千万,这笔账你会不会算?结果你非要找香港人,香港人又没有户口!找了也就算了,问题人家年纪多大?打算结婚还是就玩玩你啊?
我就问你,你现在要怎么办?出问题就痛快点分手,你竟然还在给我藕断丝连?你当你也十八?三十岁的人了,要钱钱没有,要家庭家庭没有,你要怎么办?
你说啊!你的人生要怎么办啊!
火山砰然爆发,在狭小饭厅震出回音。
万姿就是那个见证现场,溅满岩浆的可怜人。更可怜的是,被锐痛和茫然噬咬全身,可还没到死的地步。
只能活生生忍着。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以至于一声呻吟都发不出。
她仿佛一辆油尽的跑车,再怎么被人用力踩踏,也没法飙出任何轰鸣。就算能开,也是毫不犹豫碾向自己。
谁叫她今天执意要回来,谁叫她以为家是港湾。
轻声地,是爸爸打破沉默。
好了,先吃饭吧。
然而妈妈还是穷追不舍:不然万姿你回来算了。
说什么呢。觑了眼她的脸色,爸爸赶紧开口,她在香港开公关公司好好的,回来这里能做什么?
考公务员考老师,再不行接手我的大排档,不是更好?你以为她赚得多?无非买鞋买包买那些没用的,又在香港买不起房,能买也是鼻屎大一间,比厕所还不如,能跟家里这条件比?
再说要三十岁了还在谈恋爱,这纯粹没活明白,工作再好有什么用?
滔滔不绝,妈妈全然不看她一眼。置若罔闻般,万姿也没有抬头。
她们是彼此的局外人。
话题纯粹趋向泄愤,根本没有反驳的意义。何况自从独立以来,万姿愈发丧失跟父母,尤其是妈妈开战的兴趣。
就凭他们日渐老去落后时代,就凭家里只有她一个小孩,就凭他们毫无退路地爱她,他们早已输得一败涂地。她的优势在于年轻和垄断,她看得太清楚。
但正因为看得太清楚,她知道这战争胜之不武。
家规严苛没关系,反正她信奉更残忍的丛林法则。
不需要跟他们吵,只要混得比他们好就可以了。碾压他们,恫吓他们,用金钱用权力用成就,过他们想都不敢想的,真正意义上的人生。
但在这之前,她必须忍着。
活生生地忍着。
黄油蟹被托在手中,它的豆豆眼呆滞而晶亮,有种死寂的纯真,像个封存童心的标本。
把蟹壳重新合拢,再把它放回去,原封不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