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环顾,瞳孔倒映悬挂在天花板上盏盏大红灯笼,然后视线下移,或悲或愁的神情不断从他身旁掠过,最后目光定格在他身前的老妇脸上。
阿嬷捧着粗瓷大碗,灿烂笑道:“先生,你的馄饨面好了!”
陈佛生微笑道:“我刚才有位戴眼镜的朋友在这里吃过饭,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跟赫尔斯先生来过这里。”
阿嬷闻言,只是稍微愣了一下,但转瞬便恢复了自然,在各族裔混迹的金山开餐馆,每天收到的威胁比小费更多。
她随口道:“放心啊先生,别看我是个如花似玉的弱女子,但我知道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跟警察有关系的事,我怎么会随便往外说呢……”
陈佛生闻言立刻打断她,咄咄逼人,“谁告诉你,赫尔斯是警察的?”
他撩开西装,腰间染血的左轮手枪让阿嬷登时冒出一身冷汗,“我不知谁是赫尔斯啊,只知道跟你那位朋友来吃饭的那位先生,经常跟白人警察混在一起…不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阿嬷显得六神无主,开始胡言乱语,在其他食客注意到异常前,陈佛生一压礼帽,快步离开了餐馆。
在回庙街的路上,陈佛生不停思索,之前与蜈蚣钱交谈时,他只当此人老谋深算,是个不得不加以注意的对手。
但现在看来,蜈蚣钱这潭水,比他想得要深太多,爱尔兰人、白人警察,还有电话另一头莫名其妙的交易……真是,天助我也。
陈佛生瞳孔发亮,有蜈蚣钱这样的蛀虫扎根在龙青内部,龙青可以说是岌岌可危,但蜈蚣钱现在还未成气候,处处受到堂口掣肘,否则他也不需要偷偷摸摸跟外界联系。
龙青跟陈佛生没关系,说到底,唐人街这些大大小小的会馆、堂口,在将来都会成为他的绊脚石,少一个他便少一分阻力,但他现在可以利用龙青给的压力,将手头上这些线索,变成针对蜈蚣钱的把柄。
想着,他回到了弹子房,乌烟瘴气的房室内已经人去楼空,满地都是发黄的烟头,荣仔跟阿标在打扫卫生,阿豹也在,过来收账。
自来卷阿灿将铁盒里的零散钞票数了一遍递给他,十几块钱而已,阿豹此刻根本不放在眼里,随意往口袋里一塞,正准备走,却迎面碰上折返回来的陈佛生。
阿豹立刻笑了起来,“喂生哥,好巧啊,我还以为今晚见不到你了!”
陈佛生抬头道:“阿豹,不要那么吝啬,兄弟们辛苦一天,留几块钱让他们去喝茶。”
阿豹闻言想也不想,将刚放进口袋里的钱抓出几张,数也不数,直接丢给阿灿,“呐,生哥给你们的!”
“多谢生哥!多谢豹哥!”
阿灿三人捡起钱,笑得合不拢嘴,今天虽然挨了一顿痛打,但一天拿到的钱,足以顶上他们以往十天半个月的收入。
陈佛生摆摆手,“你们先去楼下,我有些话要同阿豹讲。”
阿灿三人常年混迹于此,察言观色自然不在话下,笑道:“放心生哥,有人来,我们一定上来禀报。”
陈佛生踱步到台球桌旁,随后拿起一颗台球扔了出去,问道:“是宋长岭让你来的?”
阿豹点头,“是啊,他让我来观察一下你的动向。”
“阿虎呢?”
“他听宋长岭的话,去找刺客了……对了生哥,你那边应该没问题吧?”
“我这边你们不用担心,一切按之前计划行动就行。你在这里等一下,我有东西拿给你看。”
“好。”
陈佛生大步出门,寻个角落取出了眼镜男那颗人头,四下找找,发现没东西可包,干脆直接拎着返回了弹子房。
他本意是打算等明天,找阿豹二人过来看一下,认不认识此人,但既然来了,那便择日不如撞日。
阿豹本正眯着眼乱撞着台球,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去,砰的一声,脚步趔趄,险些没惊得摔倒在地。
只见陈佛生右手抓着根辫子,下方牵连的头颅被褐色的血泥包裹,肮脏不堪,唯有一双死不瞑目的双眼充血暴凸,明亮异常。
阿豹吞了一大口唾沫,绷着脸皮缓缓站直,“生…生哥,这连皮带瓤的,你从哪里淘换来这么个东西?”
陈佛生戏谑道:“这东西地里可不长,得自己去摘,仔细看看,对这个人有没有印象。”
阿豹锁着眉头上前,接过人头,胡乱拂下其脸上泥污,一开始满不在意,但随着那死人五官逐渐清晰,他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我好像见过……但一时记不起来了,让我想想。”
陈佛生知道他脑子不好用,也不打岔,让他慢慢去想,突然,阿豹眼中精光一现,用力拍了下脑门,“我想起来了,我的确见过他,不过是两三年以前了,这个人叫什么我不清楚,但好像姓王,他曾经是威安的打手。
之前龙青与威安堂斗,龙青有不少人折在了他手上,后来威安被灭,堂口的人或死或散,我们也没有在唐人街见过他……生哥,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死在你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