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清脆的锣鼓声响起,接着是知客嘹亮的声音,“午时已到,请云家大公子出场,迎棺。”
“两位少侠若是有空,丧礼完之后还请前往城中醉宵楼一叙。”齐献易压低声音道。不等他俩回答,他便跟着方寒来到奇谷桌旁,在众人给他留出的上席坐下。
奇谷占据了三张桌子,排得上号的内室弟子一一围坐在周围。其他的外室弟子、随从被云天门仆从引至院子里,跟那些不显名头的武林家族、江湖富商坐在一块儿。
齐世泉耸拉着脸,跨进聚贤阁大门,慢吞吞地走过来。他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在剩下的最后一个位置——齐献易左侧的木椅上坐下。
“请棺。”知客唱喏。
四位全身黑衣的壮汉跨过门槛朝灵堂走去。不到半柱香时间,灵堂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哭丧声和整齐的号子声。
“云公子,请跪拜送棺。”知客不卑不亢地下命令。
聚贤阁东南角侧门打开,一个身披粗麻斩衰,头顶五尺孝帽的翩翩少年躬身走进来,他跪在地上,慢慢膝行至正门处,转了个身,正对着大堂外院子。
哭丧声、号子声越来越近,间或还夹杂着下人们的低声饮泣。几息之后,一声清脆的喝令叫道,“停!”,号子声骤止,哭声却越来越大
齐献易透过窗子看出去,松木棺材停在院子另一头事先搁置的几条长椅上。云瞳和云阑之扶着棺材尾部,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泣,几个婢女低着头,取过香盒、烛台置于棺前,另有一旁的护卫把手里引燃的香烛插在上面。
“敬酒,众人送别。”知客道。
“席长老,您替我敬酒吧。”跪在正门处的少年吩咐,他声音有些沙哑,想来是这几日太过劳累所致。
“是,少爷。”大厅中央站出一人,“项全,把酒杯送上来。”
这个双眼通红、脸上皮肉酸软、顶着大肚子的四十岁左右的肥胖中年人便是闻所未闻的席长老?这云启冲怎么犯了糊涂,让这种上不得堂面的人充当长老一职?
大厅东南角侧门钻出一老一少两个下人,他们各自托着一张木盘,老的上面放着一坛酒、十数铭刻简陋花纹的银杯,少的上面空空如也。
“少爷。”两人走到云笏之身侧,叫道。
少年保持跪姿,用手指点破酒坛封泥,取过一支银杯,斟满,全倾于地,“父亲,您走好。”他又斟满一杯,一饮而尽,将空杯放在那张空无一物的木盘上。“席长老,请代家父敬酒。”他命令。
那肥胖中年人挤出人群,来到云笏之身后跪下。他恭敬地朝着棺材磕了三个响头,庄严地说道,“云门主,不才席誉,忝任云天门四长老之职。今日替您向众位来客敬酒,替您践行。”
他站起身走到东泽居桌旁,递给乔修染一只酒杯,自己又取了一只,拎起酒坛斟满两杯酒,唏嘘道,“乔副帮主,云门主生前与您神交已久,可惜琐事压身,未能把酒畅谈,实乃一大憾事。”他眼中有泪珠滴落,深吸口气,哽咽道,“往事已成云烟,提及更添伤感。乔副帮主,我替他老人家敬您一杯。”
席誉一口饮尽,又取过一只杯子递给乔尚庸,叹道,“乔公子,云门主一直对你赞誉有加,可惜……。”他再度斟满两只杯子,续道,“他老人家虽然从未见过乔公子,但却一再提及东泽居下任帮主乃是能谋善断的杰出俊才。我替他敬乔公子一杯。”
乔尚庸急忙伸手拦住,“席长老言重了。小子仰慕云盟主许久,他逝世实在是武林一大不可弥补的损失。这杯酒,应当我敬云盟主才是。”他举起杯子一仰而尽。
席誉把两只用过的杯子放在年轻下人托着的木盘上,走到雪冥山桌旁。还没等他伸手,钟承望自己便取了一只银杯,从年老下人木盘上拿过酒坛,往席誉杯子里斟去,“席长老,便不劳烦您了。这斟酒敬酒之事,理应由我们这些晚辈来做。”他把自己的杯子也斟满,“云盟主的武功、策略,我辈难以企及。他过世实乃武林之殇。天妒英才啊!”他摇摇头,挤出几滴泪水,混着酒液一口吞下。
席誉拍了拍钟承望肩膀,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他摇摇头,继续走到蛊毒门桌旁,敬了其中一人一杯酒——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两者中谁是管事之人。他俩相对无言,场面话一类都略过未提,仅在酒后微微朝对方点了点头。
席誉继续端着酒杯,走到齐献易身旁。他递过一只干净银杯,斟满酒,说道,“齐副谷主,您虽不通武艺,但这阵法运用却是鬼斧神工。云帮主生前常道战场之上您一人可抵敌方五千之数。可惜您这变幻莫测的阵法云门主是无缘得见了。我替他敬您一杯,以了结云门主一个心愿吧。”
齐献易谦虚两句,饮尽杯中陈酒,把杯子放在木盘之上。
席誉又斟满一杯,看样子准备递给齐世泉。可齐世泉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丝毫没有伸手接过酒杯的念头。
齐献易急忙致歉,“这孩子这几天玩得太过,身体有些不舒服,大夫嘱咐他不能饮酒。这一杯我替他喝了吧。”他边说边抢过酒杯,朝着门外棺材鞠了一躬,解释道,“云盟主,犬侄身体有恙,还望您不要介意。”他一仰头,一杯酒一倾到底。
兴许是喝得太急,视线里的东西全出现了叠影。齐献易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头朝后仰去,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哐当”声。
四周的人眨眼间围拢上来,挡住了他眼前的清明。他们似乎在喊着什么,可齐献易却什么也听不到,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他们嘴唇开开合合。
齐献易腹中有如火炙。他想要伸手划开肚子取出烈火,却感觉不到双手所在。中毒了,他想起奇谷郎大夫与他闲聊时的对话,‘腹痛如绞,耳目失明,四肢剧失,此乃是中毒先兆。毒性愈烈,征兆愈明。’“毒……酒里……有毒。”他喃喃自语。
他想起齐世媛和齐世怜。大概已有两三个月没好好陪她们姊妹玩耍了。不知道世媛的剑法练到了何种程度,不知道世怜在学堂里有没有和先生胡闹,不知道下人婢女有没有偷偷欺负她俩。爹爹不好,要扔下你们了,你们可要听二伯父的教导,你们可要听堂兄堂姐的叮嘱。
他想起前年故去的何婉。两人成婚之时,他十八,她十五。距今不到二十载,两人便先后入了黄泉。也好,婉儿我之前冷落了你,如今我会一点一滴地补起来,你可一定要在阎罗殿里等着我。
他又想起大哥托付给他的齐世泉——这杯酒原本准备递给齐世泉。冻结成冰的思绪被投入一颗巨石,他努力伸出左手,紧紧握住旁边人的臂膀。“跑。”他竭尽全力地喊道。嗓子似乎已被灼干,“快跑。”他又努力重复。
最后一丝力气消散一空,他手臂缓缓垂落。眼前已是一片漆黑。“大哥,对不住,世泉这孩子我只能照顾到这里了。”他想开口忏悔,却已感觉不到嘴唇所在。
他想起了留在奇谷的二哥。二哥常说自己不喜欢处理琐事,不是做一帮之主的料。可如今造化弄人,奇谷的所有事情一股脑压在了他头上。二哥,奇谷的发展将来就靠您了,您可别在私底下埋怨我才是。
他又再度想起了齐世泉。这孩子,不知道这会儿是不是已经逃了出去。一定要小心啊,直接逃回奇谷,不管到底是谁想杀你,奇谷总不是可以任由他们胡来的地方。孩子,希望你以后做事能多考虑考虑奇谷,多考虑考虑长辈,别去顶撞你二叔父。早点学会为人之道,让二哥能放心地将担子交到你肩上。
他最后想到了自己。大哥过世之时,自己便暗自发誓要云天门付出代价,没想到这个地方却又要了自己的性命。当初定下的报仇大计破灭成一场虚无幻影,自己的豪言壮语也变成无知无畏的酒后胡话。大哥,我辜负您的期望了,对不住!
大哥再度出现在他眼前。他还是那么年轻,洒脱不羁的脸上挂着一道浅浅的笑容。他拍了拍齐献易肩膀,叹了口气。
“你不该来。”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