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水河光明区大堤段,连日的暴雨初歇,河水虽然已经清澈不少,依旧以不小的流量向下游奔涌,但水位已明显回落,露出了堤岸被浸泡得滑腻的坡面。
大堤顶上,新加固的泥土还未干透,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深褐色,踩上去软塌塌的,带着黏性。
市长张庆合穿着一双绿褐色的胶底鞋,鞋帮上早已沾满了泥点,他用力跺了跺脚,脚下松软的泥土留下了几个清晰的脚印。他转过头,看向身旁的省水利厅副厅长刘乾坤,脸上带着一种半是调侃、半是认真的神情。
刘乾坤正微微蹙着眉头,目光扫过脚下坚实的大堤和远处已然平缓的河水,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那种上级机关领导面对地方同志争取资金和支持时,既表示理解又强调困难的、颇为标准的神态。
张庆合与刘乾坤是老相识了,两人曾在平安县搭过班子,刘乾坤当县委副书记时,张庆合主导修高标准公路,彼此知根知底,说话自然是少了许多官场上的虚套。张庆合见他这副模样,不禁笑了起来:“乾坤啊,你看你,还在这里跟我们演苦情戏,一脸为难。要我说,今天在这大堤上,我们所有人都可以叫苦叫累,就你刘厅长不能叫。”
他边说边又用脚尖碾了碾脚下的大堤,泥土被碾出一个小坑,“这大堤,可是你在光明区当区委书记的时候,带着群众一锹一锹加固起来的,功劳簿上头一笔得算你的。怎么,现在老家真遇到难处了,你倒要往后缩了?”
刘乾坤知道张庆合的性格,这么直白地一点,脸上那点“为难”瞬间有些挂不住,换上了更真切些的无奈笑容,他摇了摇头:“庆合市长,我承认啊,这段大堤是我在光明区时主持加固的。可你放眼看看,经过这次几十年不遇的大洪水考验,我修的这段,是不是固若金汤?纹丝没动嘛!”他抬手沿着堤线划了一下,语气里带着自矜,也带着对过往工作的肯定,“现在出问题的是下游平安县段,水是从那边决的口子。这责任主体,可不能张冠李戴啊。”
张庆合对刘乾坤的履历自然门儿清,刘乾坤不仅在光明区干过,更早还在平安县担任过县委副书记,虽然不分管具体工程建设,但管着干部队伍和思想建设。他立刻接过话头,语气像是老朋友间随意的调侃,但话里的机锋却丝毫不弱:“哎,乾坤厅长,你这话可就有点撇清得太快了。平安县的大堤,你当年就没一点领导责任?你在平安县当副书记的时候,是管队伍、抓思想的。这干部队伍的思想不牢,作风不实,使命感、责任感不强,落实到修堤固防这种百年大计上,能不出纰漏?要我说啊,平安县这次决堤,固然有客观原因,但你这位曾经管干部、抓思想建设的老领导,从干部培养教育的源头来看,起码也得负点间接的领导责任吧?这就像种树,根子没扎正,遇上大风,能不倒吗?”
这话半真半假,既是玩笑,也是巧妙地施加压力,更暗含了干部管理中的深层逻辑。张庆合在东原官场是出了名的务实、能干,为人处世既有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精明练达,又始终保留着对普通群众朴素的感情。虽然年近六十,在高级干部中算是“大器晚成”,但上至省里领导,下到基层同志,对他做事的能力和为人的口碑都颇高。
大家都觉得,如果他能在退休前再进一步,到省里担任个副省级职务,还能为地方做不少事;但如果就在市长任上到点,那年底也就该回家含饴弄孙了。此刻,他为了给受灾严重的平安县多争取些重建资金,也顾不得那么多含蓄委婉了,话语直接却又不失分寸。
刘乾坤对张庆合的为人和处境是了解的,知道他这番看似“强词夺理”的背后,是真为老百姓的疾苦着急,也是为其个人政治生涯可能即将落幕前,想再多干点实事的迫切。他不再苦笑,而是神色郑重地摆了摆手:“庆合市长,你呀你……你这套逻辑,我是真辩不过滴。好好好,我说不过你。”他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情况我都知道了,平安县的损失确实惨重,特别是黄滩乡,几乎是毁灭性的。于书记、张市长,瑞凤市长,你们放心,回去之后,我一定抓紧时间,把东原市,特别是平安县的灾情严重性、恢复重建的紧迫性啊,在厅里详细汇报,尽快研究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支援方案来。”
他话说得诚恳,但也充分留有余地,体现了副职领导的谨慎和组织原则:“不过,你们也清楚,厅里的资金审批,尤其是应急救灾和水利工程这类大额资金,有严格的程序和制度约束,必须要上厅长办公会集体研究决定,有时甚至需要报分管省领导。现在已经是7月下旬了,汛期还没完全过去,但只要8月份上游不再发生大的汛情,全省的防汛压力整体缓解,应急资金的调剂空间就能大一点。从我个人角度,于公于私,当然是希望特事特办,能尽快帮家乡解决实际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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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乾坤调到省水利厅时间不长,资历尚浅,很多事不能一个人拍板,话说得保守些是必要的。但他之所以敢松口答应重点研究、争取一千万的资金额度,也是心里有底。省里还有几位从东原出去的老领导,像分管农业、水利的副省长岳峰、省劳动人事局局长邓牧为、刚从一线退下来但余威犹存的省政协副主席钟毅,乃至虽然影响力已不如前但仍在重要岗位的省委常委周鸿基,关键时刻都能帮着说上话。
特别是岳峰副省长,也是东原人,对家乡的事情不会不闻不问。再加上今天东原市市委、市政府、人大、政协四大班子的主要领导几乎都出面陪同,给足了他这位“娘家人”面子,于情于理,这个顺水人情他都必须要做,而且要做好。
看看手表,时间已接近下午四点,刘乾坤知道该告辞了。临行之际,他快走两步,凑到市委书记于伟正身边,将声音压低了些,语气带着几分熟稔和托付的意味:“伟正书记,还有个小事,想单独跟您汇报一下,耽误您两分钟。”
于伟正立刻会意,微微颔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很自然地随着刘乾坤一起,沿着宽阔的堤顶向旁边走了十几米,停在了一个相对僻静、脚下河水哗哗作响的位置。其他陪同人员都极有眼力见地留在原地,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或是眺望河景,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避免直视两位领导交谈的方向,充分体现了官场的规矩和默契。
“书记,是这样,”刘乾坤的声音放得更低,显得推心置腹,“我当年在平安县担任副书记的时候,组织上给我配了个秘书,叫展志齐。这个小伙子很不错,踏实肯干,文字功底扎实,悟性也高,后来按照培养年轻干部的要求,放到基层去锻炼,现在在平安县当镇长。我在省里也偶尔关注着他的情况,确实是个好苗子,扎根基层,任劳任怨,在群众中口碑挺好。你看……市委能不能在合适的时候,结合班子建设和干部交流,给这样的年轻干部多压压担子,也为家乡发展多做贡献?”
于伟正担任过组织部长,对这类看似私下请托、实则是官场常态的交流司空见惯,处理起来驾轻就熟。他面色平静,没有立即表态,而是直接问道:“这个展志齐同志,我好像有点印象。他现在的政绩怎么样啊?群众基础,特别是关键时刻能不能扛得起硬任务,这方面评价如何?。
刘乾坤早有准备,忙说:“书记,这个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展志齐在基层口碑很好,不是那种只会搞关系、溜须拍马的干部,是真正沉下心来给老百姓干实事的。他所在的那个镇,基础条件还将就,农业产业结构调整搞得有声有色,引进了些经济作物,农民收入有点起色。计划生育、社会治安这些硬指标也完成得不错。”
“嗯,”于伟正沉吟了一下,像是在脑海里搜索关于这个干部的信息,随后轻轻点了点头,“年轻人愿意沉在基层锻炼,有想法,有韧劲,能出实绩,这很难得。市委对踏实干事的干部,一直是关注和重点培养的。这样吧,我让组织部留留心,结合下一步的干部调整,如果考察确实优秀,符合条件和程序,该重用的时候会统筹考虑的。”
刘乾坤脸上笑容恰到好处:“那就太感谢书记了!给您添麻烦了。主要还是觉得是个人才,埋没了可惜啊。”
于伟正摆摆手,语气淡然却带着分量:“谈不上麻烦,培养选拔优秀年轻干部,本来就是市委的重要职责。乾坤厅长推荐的啊,肯定是颗好种子,组织上就会提供合适的土壤和阳光。”说完,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很自然地抬手向不远处等候的常务副市长王瑞凤示意了一下。
王瑞凤立刻步履轻快地走了过来。她背景特殊,虽然职位是常务副市长,但在场的人对她都格外客气几分,这种客气里夹杂着敬畏与谨慎。
“瑞凤同志,”于伟正吩咐道,语气是正常的上级对下级的口吻,但用词却显露出重视,“你代表市委、市政府,和连心局长一起,把刘厅长送到市界。一定要确保刘厅长一行顺利返程。”
刘乾坤在王瑞凤和于伟正面前不敢托大一听,连忙双手推辞,态度恳切:“哎呀,于书记,太客气了!真不用这么麻烦瑞凤市长和连心局长。司机都是老同志,路也熟,我们自己回去就行。这迎来送往的,规格太高了,让我心里不安啊。”
王瑞凤微笑着说,笑容得体,既不显疏远也不过分热情:“刘厅长,您就别推辞了。于书记都发话了,这也是我们东原的一点心意。送您到市界,我们心里也踏实。再说,我正好也想在路上再向您请教请教呢。”
王瑞凤的话既执行了书记的指示,又给了刘乾坤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显得十分周到。
刘乾坤还要推辞,于伟正语气温和地说:“乾坤,你就给瑞凤一次学习的机会嘛。你大老远回来指导工作,为家乡抗洪救灾出谋划策、争取支持,我们要是连送都不送,传出去,家乡父老该骂我们不懂礼数了。”他又转向市水利局局长连心,叮嘱了一句,“连心,路上照顾好刘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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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乾坤见推辞不过,只好连声道谢,脸上带着些受之有愧的神情:“于书记,张市长,瑞凤市长,你们真是太……让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感谢家乡领导的厚爱,我回去一定尽全力为家乡争取支持!决不辜负大家的期望!”
于伟正上前一步,握住刘乾坤的手,用力摇了摇:“家乡人民永远感谢你!路上注意安全,代问厅里其他领导好。”
一番热情的告别后,刘乾坤在王瑞凤、连心等人的陪同下,乘车离去。几辆小车沿着堤顶公路缓缓驶远,扬起淡淡的尘土。
望着车队消失在堤坝的拐弯处,于伟正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他转过身,看向站在身旁的张庆合,语气带着欣赏和感慨:“老张啊,今天要不是你在这儿唱红脸,跟乾坤同志这么软磨硬泡,既讲感情又摆道理,还套上点‘历史责任’,我看那一千万的资金,他未必能松口松得这么痛快。你这‘软硬兼施’的功夫要传下去啊。”
张庆合憨厚地笑了笑,摆了摆手,语气诚恳:“书记,您这话可折煞我了。刘厅长肯答应,主要还是看您和市委的面子。您这位老领导在场,他不能不重视。我也就是在旁边敲敲边鼓,说点实在话,帮他下下决心。再说了,”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坚实起来,“咱们要这钱,又不是为了自己搞什么形象工程,是为了平安受灾群众能尽快恢复生产、重建家园,是为了让他们能有个窝住,有口饭吃,年底能过上个安心年。咱们底气足,腰杆就硬嘛,说话自然也直接点。”
于伟正点了点头,目光越过张庆合,投向堤外那一片在夕阳下泛着瑰丽金色的广阔洼地。洼地里,茂密的芦苇荡随风起伏,形成绿色的波浪,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大自然低沉的絮语。几只水鸟掠过被晚霞染红的水面,留下淡淡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