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郊记得沈令仪今日说过要歇在清凉殿,此时见车驾停下,不由近前请示。
车帘未掀,沈令仪的声音在帘后平静传来:“先去清凉殿,再回两仪殿。”
这个路线显然是二人各回各的寝殿,魏郊心道陛下对李侍君的态度好生奇怪,一日三变不说,仅距离而言,这里去两仪殿怕是还近得多,既然生侍君的气不愿临幸,又为何先绕路送她回去?白日里都被人咬了一口,怕是历数前几个皇帝也无这么好的气性。
他按捺住疑问,恭声道:“喏。”
马驹喷着滚烫的鼻息在原地踏步,车轮纹丝不动,只地上积水四溅成花。
待诸人皆以为车内再无吩咐时,一只修长的手揭起车帘一角,露出大半雪白淡漠的脸,眸若清溪,额上花钿红似佛莲火,环视过去,四下皆屏息敛声。
“贴身侍奉她的是你们二人么?”沈令仪隔着雨线冷然问道。
骆方迎夏战战兢兢出列,畏惧得几欲伏地,颤声应是。
女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又在面庞稚嫩的青衣内侍脸上顿了顿,尔后道:“回去便将殿中炉火生起来。”
随即落帘,又将那双冰凉的手合握在掌心中,眼神却如置寒潭,品味不出多少温情。
李怀疏在清凉殿躺了半个多时辰,殿中火炉烧得满室暖融融,她口渴,掀开衾被,起身去倒水喝。
身体并非自己所有,还待完好归还七娘,她病了一场以后愈加小心,孔曼云开的补方再苦也不会不喝,但天生孱弱,后天实难补偿,不过外出半日,回来却已吃不消,走几步便气喘连连。
迎夏听见断续的咳嗽声,端着铜盆匆匆入内。
“侍君——”她搁下铜盆,疾步过去,忍不住道,“你要喝水,使唤奴等便是。”
一面从李怀疏手里拿走茶壶杯盏,一面絮叨:“你才病愈不久,孔医正也叮嘱过万要看顾你多卧床休息,切勿整日思虑过甚。说句不好的,你如对奴等心存不满,可以叫内侍省另外支派宫人,奴与骆方虽舍不得不侍奉你,但也不忍心见你事事亲为,亏待自己的身子。”
她说着说着,真切地落下了眼泪,还不忘将茶水递过去。
李怀疏一时既有些愧疚又觉得好笑,她是从小就习惯了照料自己,深宫大内巴不得将所谓的贵人养成废人,再说,她眼下本来就是个瘫子……等等——
两人几乎同时反应过来,迎夏低头看了看李怀疏行走自如的腿,又看了看李怀疏,字不成句,喜极而泣道:“侍君,你你你……你能走路了!”
不说还好,一说腿又软了。
李怀疏就近扶着长案慢慢坐下,这头迎夏又哭又笑的还没功夫哄,身后骆方又领着三四个宫人吵吵闹闹入了殿,恨不得锣鼓喧天宣告天下似的,骆方甚至叫人吩咐厨下杀只鸡庆祝庆祝。
李怀疏:“……”
她捏住衣袖掩唇咳嗽几声,虚弱道:“这个月配给的鸡不是都被我母亲吃完了么?”
轮到表情千变万化的宫人傻眼了。
骆方想了一会儿,从脑袋瓜里蹦出个馊主意:“奴与尚食局的几位大人禀明情况,或可赊一两只鸡,月底将至,想来也不会不同意。”
李怀疏:“……”
赊鸡,简直闻所未闻。传到沈令仪耳朵里,她怕下次再针锋相对时被心狠手辣嘴也毒的陛下踩住痛脚,原本就不大说得过她,再授人话柄哪还是对手?
下次,也未必会有下次了。
李怀疏瞥一眼角落里的滴漏,离亥时已不远,谢浮名会为她带来怎样的消息呢?
说起来,大约半个月后的圆月望日便是七娘十八岁生辰,如果能在此之前将其魂魄归还,双腿或也能自如行走,那真是值得庆贺的双喜临门之事。
她敲了敲膝盖,腿间知觉明晰,心下却莫名觉得病腿恢复与生辰之间好似有什么难以言明的关系。
睡是睡不着了,李怀疏想在殿中独处,梳理寺中所见。
对骆方迎夏告知一声今夜之事莫要声张,二人不解其意也自领命而去。
她困于侍君身份,对朝堂政事鞭长莫及,纵然有孔曼云自愿为眼,得到的信息也十分有限。
泰半只能靠猜。
幕后之人应是崔放党羽,洛州是崔氏地界,朝廷任命的刺史亦施展不开手脚,恐怕早就被人收买,蛇鼠一窝,沆瀣一气,沈令仪派遣的巡抚振给使恐怕受尽刁难。
他们仍在静候洛州消息,如若流民暴动,落草为寇,便借举世瞩目的登基大典再人为制造几个不祥征兆,趁北庭大军压阵边境无暇分身之际,强逼新帝退位。
误时入京叩拜新帝是杀头大罪,但哪有天衣无缝的律条?
直至典礼那日仍未有消息传来,崔放等人也早就为藏匿在寺庙客舍中的刺史想好了对策,届时,各州刺史三三两两站在天坛底下,不合规矩,典礼自然是办不成的。再往后延,乱象已生,人心浮动,社稷难安。
李怀疏想到此处,紧抿着唇,忧虑之中又咳嗽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