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侍君这脉象有些古怪。”寇芝沉吟道,“乍一搭脉摸不到半点跳动,再细细探看却又并未断气,身体也有余温。”
她退后几步,跪拜道:“恕臣才疏学浅,只能推断出李侍君还未丧命,但对于如何唤回神智却束手无策,前次孔曼云能诊断出李大人中了拢香之毒,不妨也叫她来看看。”
沈令仪紧盯着李怀疏,她的眼底从来漫不经心,从未将旁人放在心间似的,这一刻的眼神因有些用力而显得分外深情,也无端透露出一股压迫,仿佛在看着妄图从她掌心逃脱的一只飞鸟,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矛盾地糅杂在她身上,使得她的背影看起来真有了几分孤家寡人的味道。
仿佛被伴侣遗弃的鳏夫寡妇,爱得深,也恨得深,却因孤零零一人而无从发泄。
寇芝被自己浮想联翩的形容吓了一跳,将额面抵在地砖上,头也不敢抬。
太医令回禀的前后,沈令仪都没有表露过一丝一毫的伤心,也没有感到意外,她握住了李怀疏的手,指尖收拢,连带着半个肩膀都发着颤,像是要将这个人捉回掌心似的。
半晌,她才轻轻张唇:“不必,你也退下罢。”
又嘱咐一句:“对外只称李侍君卧病在床,修养一阵便好了。”
寇芝不晓得陛下何以说得这般笃定,难道李侍君一辈子醒不过来,她也要将她置于清凉殿,仍若无其事般日夜久伴么?她想起道听途说的冰棺封尸传闻,炎炎夏日,愣是被吓出一身冷汗,哆嗦着起身告退,却见一阵风吹起床幔,她忍不住抬头去看——
女帝捏起了李侍君的下颌,一张薄唇翕动着,仿佛是威胁,又似乎是一些亲昵的话,眼前的人无知无觉,她仍偏执地要说给她听,从床的四周垂下的轻纱拂过她的面颊,遮去了刹那间浮现在脸上的癫狂之色。
寇芝磕磕绊绊地走了出来,被关心李识意的骆方迎夏等人围住,根本听不清他们在问什么,腿软得几乎站不住,扶着廊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仍沉浸在她所窥见的场景中难以自拔。
她略通唇语,时间太短未能尽数读懂,李怀疏三字却辨认得出,她为自己窥见了这皇家阴私而感到后怕。
原本崔庸一案审结后,大多人都以为陛下从前是在演戏,她既不喜欢李怀疏,也不喜欢李识意,全心全意地扑在了政务上,但今日一看,外人称道的圣明天子竟对一个死人执念深切,这死人生前还是她的朝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令,君臣之间行云布雨,简直不伦不类!
寇芝又气又怕,大热的天,从额头上淌下来的全是冷汗,她狠狠地甩了甩官袖,头也不回地便走了,弄得清凉殿一干宫人面面相觑,压根不知道怎么回事。
“欠我的债还没偿完,你便想跑?”沈令仪捏着李怀疏的下颌不放,俯身下去,在不会再对她有任何回应的唇间落下了固执的吻,“一句话也不肯留,就这么怕我?”
她的神色是那么的温柔,动作也放得足够轻缓,但抬眸时却能见到那双凤眼中布满了情绪沛然的血色,什么天子之仪,什么仁君之范,她都再度死在她面前了,还叫她怎么冷静?难得的失态,不复稳重,也丢了那份处变不惊,不禁令人怀疑,倘若李怀疏还清醒着,她会否将这个胆敢不告而别的人锁在床栏上,肆意发狂地占有。
沈令仪并指置于唇边吹了声鹰哨,不多时,雪枭俯冲落在窗边,她将写好的信用火漆密封,装进木筒,绑在了雪枭腿上。
雪枭会带着这封信飞入北庭十二军大营,算一算,左不过这几日,粟潇便会领军返京了。
她要离开一段时日,目前朝政虽暂时平稳了,宵小却在暗中伺机而动,军权可以助她镇压浮动不安的人心,稳定局势。
“陛下这是下定决心了么?”
身后,一红衣女子负手走出,宫城守卫森严,堪比铜墙铁壁,她却有来去自如的本事,脚步轻盈,走至何处都像踩在棉花上。
这女子一身奇装异服,白色长裙外罩了一件恰遮到上臂的红色薄纱,两边衣肩绣着精致的花朵,银链在她颈间绕了一圈,又向后延伸至腰际,盘绕其间,那层层环绕的腰链上吊着一只陶制的狐狸面具,耳朵与一双狐狸长眼周边涂了红色的彩绘,眉心用金箔贴了莲花花钿,工艺繁复,将面具做得逼真妖娆。
万国来朝,大绥素来与周边友邦交好,沈令仪却从未见过哪国哪族的人像她这般着装。
李怀疏毒发身亡时,这名女子也像今日一般潜入宫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寝殿中,为她寻来冰棺存放李怀疏的尸身,还告诉她李怀疏仍有生还的可能,叫她耐心等待。
她说她姓花,单名一个俟,为等候之意。
不日前,花俟再次现身,预知了今日李怀疏假死一事,还说李怀疏在冥府中或遇死劫,如此种种,难知目的为何。
“她欠朕一命,朕去讨还而已。”沈令仪带了破雪来,她修长的手指抚过腰间剑鞘,冷淡地看向花俟。
花俟长发披散,翎羽形状的银质薄片插在发间两侧,像是鸟类,又像是狐狸张开了尾巴,她轻轻一笑,从腰间解下那面具,扔给了沈令仪,道:“皇城西南角,陛下快去,收下这个,或许用得着。”
看着沈令仪接过面具匆匆离去的背影,花俟暗叹一声:“即便金龙护体,以凡人身躯去冥府,少说也得折个几年寿命,与她说了她却不听,究竟是讨债还是送命?人啊,个个嘴硬。”
玄鹤卫私狱,血窖子。
何久诚被绑在刑架上已没了人形,地上黢黑的一滩,是血迹,也是他受刑不过从腿间流下的黄汤。
他供出了沈知蕴想要的东西,温如酒已派人去取。
沈知蕴一身白衣坐在刑房之外,袖间被适才刑罚之下的鲜血淋溅,她正低头擦拭,温如酒从刑房里走出来,露出蛇蝎般的笑,貌似惋惜地道:“他死了,怎么向朝廷交代?”
“他为官多年,也不是甚好官,从这几日交代的事情里找几个出来定罪便是。”沈知蕴漠然将用脏的丝绢扔了,一条人命在她眼中也像这条丝绢一般随时可弃,牢房墙壁上的窄窗斜斜透过一束光,她的面容一半背光,一半被光笼罩。
半边面颊似玉面观音,半边面颊似地狱罗刹。
有脚步声传来,却不是去取招募私兵账本的人,内侍监魏郊亲携旨意,称太后薨逝,陛下要设水陆道场为母祈福,并在寺庙中斋戒苦修,特命二殿下暂为临朝监国。
作者有话说:
下周工作太忙,挤到这两天更完了,下章周四见!地府副本开启!
预告下章主角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