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明死后,会稽王和一众党羽接连死于乱军之中,台阁部省多处要职空悬。按眼下的形势发展下去,这些要职迟早都会被李勖的部下和谢氏族人瓜分殆尽,连一点残羹剩饭也不会留给王氏。
到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无力回天。所以,高陵侯等不及了,他要在朝廷返回建康之前做出殊死一争。
困兽犹斗,何况根基百年的名门望族,这些关节王微之都明白,可是斯时明月高悬,朗照万川,白鹭洲九曲十八镜,每一方水面都映照一轮辉辉月影,王微之忽然心有所感:若是此心如镜,就这么一直辉映明月,也未尝不好。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随之涌上心头,他脱口而出:“为什么要争呢,阿父,咱们就不能不争吗”
高陵侯一下子愣住,脸上有了痛心疾首的表情,很快就变得怒不可遏,他指着王微之骂道:“无知小儿!不争你以为如今的形势还能由得你不争李勖狼子野心,还未主持朝政就已经急不可耐地朝着士族下手,等到他真的登临大位,我们岂有活路谢家是他岳家,他可以由着谢家做个例外,却是无论如何也容不得我们,你明白么!”
“眼下何穆之刚死,他率军开赴荆州,平定何氏残余还需要一些时日,这正是我们成事的良机!”
“明日午时三刻,我们在这里起事,冯毅会同时出兵攻打京口,他李勖就是长了三条腿也来不及回兵救援。届时,就教他留在荆州吧,能不能成为第二个何威,全看他的本事了!”
……
一阵夜风吹过,吹碎了白鹭洲满池月影。
王微之已经听不见高陵侯又说了什么,只觉一心茫茫,两眼空空。
这晚与他一样感到茫然无措的还大有人在,譬如山阴孔氏一家。
孔继隐在犹豫要不要应了王氏的婚姻之盟。
他在李勖身上付出甚多,钱粮还在其次,最要紧的还是女儿的名声。那谢女甚有手段,竟然以一己之力弥合了李勖和谢家之间的嫌隙,孔继隐愿望落空,愈发不甘心就此放手。
他没有看错,李勖果然有雄才,只待将荆州的何氏余党扫除一空,整个大晋就再也没有谁能与他抗衡。
看在之前出钱出力的情分上,李勖应该不会吝啬一个爵位,可是谢津那老匹夫却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腾出一个孔继显来简直是欺人太甚!
孔继隐心绪不平,在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长吁短叹。
他将老宅献给永安帝做行宫,祖宗们只好随着他迁到山阴旧院。
深夜里,大成至圣先师灵位前的长明灯焰几番明灭,抖动不休,像是被他这个不肖子孙气得喘不上气了。
孔继隐不信这个邪,一连加了几次火,又将香油添得浮杯浮盏,焰火果然又茁壮了起来
“我知道您老人家急,但您先别急,继隐自有自己的打算。”
他嘴里念念有词,回头吩咐下人将孔夫人请来
孔夫人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流之辈,满口都是妇人之见孔继隐每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都喜欢与夫人做一番争执,听夫人急赤白脸地说说庸常之辈的见识,他再反其道而行之,往往就能辟出一条令人叹服的蹊径来
“夫人觉得王家十二郎如何若是在王家鼎盛之时,这门高亲咱们可是攀附不上。”
孔夫人大半夜被丈夫请到祠堂,脸色自然十分不善,孔继隐赶在她发作之前,将与王氏缔亲的好处都说了一遍。
“呸!”孔夫人回以恶狠狠的一啐,祖宗牌位前的长明灯也跟着抖了三抖。
“你还想着攀附头前攀附李勖不成,转头又要攀附王氏,你拿女儿作什么,作你封侯承爵的拜帖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你是不是那块材料!狗屎糊了心窍的东西,下了雨了你倒想起来晒你的臭犊鼻裈了,这个时候投奔王家,你活腻了!……”
孔夫人这日骂的格外难听,孔继隐听了满耳朵污言秽语,也气得咻咻直喘。
不过,他还是从夫人的庸人之见里获益良多:越是这种看似一边倒的时候,一旦来个出其不意的反击,就越有可能成事。
孔夫人从他脸上看到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心都凉了半截,孔继隐一这么笑就是又要发癫了。
……
孟晖将这些事打探得一清二楚,与王氏联络过的都有哪几家,手中部曲几何,约定起事的时间和地点……一一记录在案,一并呈给谢太傅览看。
不过,这些都只是记载在寻常白牒上,如今的州府厉行节俭,公文往来怎么舍得用帛书,他手里那厚厚的一沓帛书并非文牒,而是高陵候、王微之和冯毅的来往信件。
“冯毅投燕,昨夜已经伏诛,这些信件有一部分是从他军营里搜查出来的,另一部分则是小人从王宅找到的。”
见谢太傅眸中都是震惊,孟晖又恭恭敬敬地给他解释了一句,“海水倒灌当日,将军就已经派军前往广陵,兵贵神速,语以泄败,此事绝密,故而不曾上报太傅。不过太傅放心,如今冯毅被诛,广陵已平,边境安然无事。”
谢太傅强压住心里的惊骇,快速浏览起那沓帛书。
王家父子的确要冯毅谎报边情,以此为借口不听李勖调遣,字里行间也暗示过冯毅,若是必要之时,也可与燕人联络,一切只求保全。
不过,他们的措辞极为谨慎,这些话也只能算是克制的暗示,这么厚厚一沓帛书,并没有哪一张确切记载了冯毅与燕人的往来勾兑,若是按照大晋律定谳,也不能判他们一个私通敌国之罪。
可是李勖说冯毅投敌,那他就是投敌,死人的嘴无法做出任何反驳。
“你们既然已经安排妥当,还来找老夫做什么”
他既然能将这些事掌握得一清二楚,可想而知,监视不止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