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雨霏杏眸一睨,瞳孔缩起,盯着含笑自若、执扇轻摇的中年文士,心中若有所思。
一见耿照公然出现在此,梅玉璁便知芙蓉丫头始终没逃过。
据线报三郎并未失踪,七玄盟只掳走阙芙蓉的目的令人生疑,或看出阙府众子女在二爷心目中地位有别,掌握芙蓉丫头对阙入松更有威慑力,也可能少年人血气方刚,单纯就为劫色而已。
他借着走向算命摊,瞥一眼耿照藏于腰背的右手,虽说他身畔的潜行都丫头掩得严实,并未瞧见什么,但“掩得严实”本身已足够说明许多事。
梅玉璁始终无法断定唐净天与赵阿根这俩怪物少年,究竟谁技高一筹,至此总算有了答案。
七玄盟和耿照非常幸运,今日不能死于此间,若非如此,梅玉璁会毫不留情地驱役唐净天,将其扑杀殆尽。
渔阳七砦需要外敌,才能团结;唯有结为一体,方可诞生共主。
天霄城非是敌人,而是祭旗之牲、凯旋归来的战利品,若六砦的行动止于瓜分完玄圃天霄数百年的基业,战后能迎来的,就只有新一轮的内斗而已。
七玄盟须一直存在,持续威胁,方能使七砦走向大一统,完成自怜成碧以降,无人能稍稍企及的伟业。
为此,他巧妙缓和了唐净天的狂躁和杀气——没有人比梅玉璁更懂他想掐死耿照的心情。
那小子什么都用不着做、用不着说,光站在那儿胸有成竹地笑着,仿佛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样子,便使人杀意勃发,恨不得撕碎那张温和的黝黑笑脸。
剩下的,只要拆穿耿照苦苦隐匿的受创实情,让七玄盟知难而退即可。
“盟主真是好手艺。”他自打了碗鲜热羊汤,端与唐净天同坐,恰与耿照隔桌相对,举碗致意,以对方能清楚感受的张扬目其右手,仿佛在说“别撑了,我知你无法端碗回敬”,笑道:
“我死里逃生之后,受行云堡须长老的帮助,得以保全至今。此际长老暨五砦代表,正在赶往游云岩的路上,恐怕会比七玄盟的众好汉稍快些。我知盟主无图谋渔阳之意,浮鼎山庄灭门惨案,正是血骷髅使人冒名,栽赃贵盟,在下便是最好的人证。
“盟主若将首恶交与七砦,梅玉璁在此立誓,愿为盟主、七玄盟的清白作证,确保此女刑罪相称,使真相昭然于武林同道之前,并为调人,力主七砦与贵方订下互不侵犯的盟约,和平共处,一如七大派。耿盟主以为如何?”
耿照接掌七玄同盟之后,传英雄帖与正道七大派的举动,梅玉璁早有耳闻,差点没笑破肚皮,只觉这七玄盟主未免蠢得厉害:武林中人以力量说事,谁的拳头更大,谁便在理。
莫说七玄七派数百年来循环仇杀,孰是孰非早已理之不清,你主动跳出来说要一笔勾消,岂非是最大的挑衅?
万料不到,七大派中除奇宫以宫主不在无从决定,迄今尚无回应之外,其余差不多给了算是同意的答复,因此“背后是慕容柔操纵”的说法甚嚣尘上,否则无法合理解释这个意外的结果。
无论耿小子是狗运齐天的圣母附体,抑或东镇的扯线傀儡,按理他都不应拒绝这项提议。
渔阳虽偏居一隅,底蕴深厚,源远流长,七玄盟若能缔成和约,从此便能名正言顺把手伸进北域,百害难抵此钜利也。
耿照低着头苦思良久,看似难以决断,片刻才抬起头,左手摸摸鼻子,笑得有些尴尬。
“我是很想答应,可惜未必是我说了算。梅掌门的提议虽好,怕是还得问问旁人。”
梅玉璁的笑容差点僵在脸上,耿小子眼底那股神气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那最招人恨的“成竹在胸”,仿佛早已在数步之前便看清了对手所犯的错误,只是想不明白对方何以视而不见,强笑:
“盟主说的,却又是谁?”有种你便说是慕容柔啊!
“或许……是更有资格代表七砦发言的人。”
他知道血骷髅便是姚雨霏么?
梅玉璁忽有些拿不准。
潜行都的丫头们以“容嫦嬿”称呼血骷髅,梅玉璁对这名字有印象,应是姚雨霏掌权时宠信的女史,也可能是耿照鱼目混珠,不欲泄漏姚雨霏身份的障眼法而已。
据传此子与舒意浓过从甚密,舒意浓便是得到七玄盟的支持,才提前反了血骷髅。
他若不知血骷髅真正的身份,即未能意识到七玄盟与天霄城在根本立场上的冲突,梅玉璁掂量着是否要当众捅破这层窗纸——
如有选择,他希望能晚些揭破秘密,毕竟他要报复的对象不只姚雨霏。戏子尚未登台,岂可轻易揭幕?思量之间,顺着耿照的话反问:
“谁是更有资格代表七砦之人?”
“总之不会是你。”
语声方落,倾覆交叠的摊柜残骸轰然喷飞,仿佛那些个碎裂的屉板、锅灶,乃至竖梁横木鱼骨撑架,不比豆腐渣稍重,双掌一合,风压便足以将之悉数扫出,直至数丈开外,掀起沙尘暴似的黄土卷扬!
梅玉璁差点被从凳上扫落,一旁的唐净天正津津有味欣赏自家手书,陡地蹙眉变色,诗抄无声收卷,他伸脚踏住梅玉璁身下的板凳桁架,劲力之所至,四根凳脚入地三寸,梅玉璁被一股巨力向下拖,“砰!”倒于桌顶,免于飞出。
然而五脏六腑宛若直接拍击桌面,肺中的空气被一股脑儿地排空,速度之快,势头之猛,以至刮破口鼻腔膜,吐出的气息夹带红丝,眼珠几乎产生爆开的错觉,浑身难受可想而知,损害说不定还在尘卷风刮之上。
耿照三人距离稍远,亦不在残垣喷飞的路径上,但少年仍一手一个挽住双姝,姚雨霏与绮鸳均是眼明手快、应变优异的体质,本能攀住男儿,仅衣发被刮得猎猎作响,虽有一瞬以为要离凳飞出,所幸这可怕的一幕没有发生,除了发根头皮给扯得隐隐生疼,并未受得什么伤损。
只是如此一来,耿照右手的伤势就此曝光,蛁血虽有疗创异能,无奈指甲骨头不比肌肤血肉,没法于眨眼间愈合。
他攫住美妇人的五指在她褴褛的袍袖上晕开乌红,如倾焦油,红黑色的饱腻血珠淌过袖管破孔露出的雪肌,被衬得格外鲜明,甚至有些眩人的妖异之感。
漫天簌簌飘落的尘沙里,一人拖着方骸血的后领缓步行来,不知是初初方至,抑或早就静静坐在集内某处,直到此际才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