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不韦看向面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笑容的童正,没有任何意外之色。没有悲,没有喜,更没有愤怒、不满等等诸如此类的情绪。
如此平静的原因无他,换了他,亦或者胡八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此时听到以及面对这些事,也不意外的会露出这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来。
开心吗?不见得太开心,可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竟同一场可以遇见的事情没什么不同,成了可以遇见之事了。
手头掌握的小道消息多,往往便能快人一步,通过那些提前得到的小道消息,拼凑出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不奇怪,他也好,胡八他们也罢,日日都在做这些事。
事情是死的,情形亦是死的,能拼凑预料出来不奇怪。可眼下正在笑的童正却是活的。童不韦有些惊异的发现,自家这个堵住自己喉咙,让他有口难言的儿子,明明是活着的,却好似死了一般,同外头那些手工匠人做出的木偶没什么不同。
至少,在那位大人手里,同死了的木偶没什么不同。那位大人让人冒雨送了一封模糊不清的信,童正这个活人便似书中那些早已被写好下一步动作的书中人一般,做出了所有人都不觉意外的表情与动作。
害怕吗?好似有一点,却又好似没有。童不韦下意识的伸手覆上了自己的胸口,初见那位大人手腕时的惊悚已然退去了,有时还能依稀感觉到几分惊悚,有时却是自己害怕不害怕都不知道了。
按说,面对这样一个,恍若木偶般的童正,他该是觉得惊悚害怕的,可眼下的自己……却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惊悚,有没有害怕。
一向力求事事掌控在手,对一切都清晰明了之人,每每碰到与那位大人有关之事,都是这般混沌不明的。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吃掉,不知道自己在那位大人手中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不知道面前这个同一屋檐下的究竟是自己唯一的亲子还是那抓了自己的亲子当交替,让自己的亲子做了替死鬼,却享受了他与刘寄母女所有物质馈赠与享受的泼天仇人。
除非那位大人说,若不然,自己永远都不会知道。
童不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下,不意外的,摸到了一片冰凉,指尖触碰到的湿意让他意识到自己无意识的流泪了。
只是身体在哭,心里却是麻木的,脑子则依然是一片混沌不明的。这般身、心、脑三方各管各的分离之感,当真好似神鬼故事中说的神魂分离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童不韦记忆中几乎所有的眼泪都是由那位大人而起的。外人敬他童老爷,乡绅警惕他‘笑面虎’,可似他这样的人,却在那无声无形的折磨之下,也不知哭了多少回。
甚至很多时候哭,也只是身体在哭,心里、脑子都是这般分离的浑浑噩噩之态。
欺辱人这种事,他童不韦早就驾轻就熟了,银钱就这么多,自己想要更多,自然只能去抢旁人的饭碗,欺负旁人了。至于老老实实做生意赚钱,不抢旁人的,那实在是太累太幸苦了。
大抵是打记事起就开始欺负人,对种种欺辱人,还捂住旁人的嘴,不让人开口抱怨的法子他自是驾轻就熟了。不论是刘家村村祠里那只狐仙,还是那些一个又一个进门的‘儿媳妇’们,皆是如此,没有例外。
大抵是一直习惯了欺辱旁人,让旁人哭,自己笑,眼下轮到自己哭时,实在是有些不适应了,不,不是不适应,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好似心里,脑子都远比身子要慢上好久才能体会到这种感觉,可身子却已然先一步感受到了自己被欺辱到极致的感觉了,所以总是哭。
摸着眼下的一片冰凉,想到那些茫然愚昧好糊弄的村民,被欺辱而不自知,甚至还自欺欺人,固执的不肯相信他这位童老爷是个恶人,幻想着从他这里得到好处,童不韦又想笑。
他轻松拿捏欺负村民,先时还当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旁人这般以另一种形式轻松拿捏的欺负着。
至于被欺负之后的表现……村民蠢而不自知,甚至被人点破还固执的不肯相信,自欺欺人,沉浸于幻想中不肯自拔;他呢?心里、脑子慢半拍,这般同身体‘神魂分离’着的麻木混沌之感,也不知……究竟哪一方更可笑,更滑稽,也更……可怜。
抬眼看着面前恍若提线木偶般的童正,那位大人对童正的掌控不止于做事之上让童正做甚就做甚,竟是连童正面上的表情都在掌控之中了。他想让童正笑就笑,想让童正哭就哭。
比起自己被掌控的‘要自己生就生,要自己死就死’,也不知他便宜父子二人究竟哪方更可怜些?
“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童正揉了揉自己带着若有似无笑容的脸,道,“好似愈发麻木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嘀咕了一声,“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童不韦看着慢慢有所感觉的童正,垂眸没有搭他这一句话,甚至察觉不到半分自己往日里面对选择时应有的心跳比寻常更快一些的正常人的反应,仿佛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一般,童不韦说道:“我这身家财……若是换条命,总是合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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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这么说,亦未感受到任何不甘、不愿的那些个情绪,自己却又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不甘的,只是这知道的不甘……身体却感受不到罢了。
对面正揉着自己那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的脸的童正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钱财……总是身外之物罢了,听那位大人的,总是没错的。”
是吗?这话说的,好似先时争自己家财的不是他一般。
雁过拔毛,从来都是要将雁扣下的自己何时变得这么大方了?
不知道。但他觉得以自己的秉性,当是要表现出不甘以及不服的,可……真正做起来时,却又似是个提线木偶一般,那位大人要他父子二人做甚就做甚,别说提不起心来反抗了,甚至可说根本不想反抗。
这是自己吗?自己……几时这般乖觉了?
童不韦不解,对面点头才说完‘钱财总是身外之物’的童正似是也隐隐察觉到了这一点,不解道:“我竟这般老实吗?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