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猜猛然高举那根铁杖。杖端指向聚落处中央的旗杆上。
旗杆上挂着一颗人头。
马光乾的眼睛不好。可是他知道那颗头颅属于谁。
一只熊爪般大的手掌从高而下,抓住马光乾的发髻,把他整个人提起离地。马光乾感觉头顶有如无数针刺之痛。
侬猜右手把铁杖插在土地上,抽出腰间一柄四尺多长的弯刀。刀刃照出雪白的光华,刃形弯弧异常优美,刀柄和护手镂刻精细。
握刀的手臂往旁挥下。
一匹驮着盐货的瘦马背项血泉激涌。骨肉被相当于十头雄狮同时怒扑的力量破开。四蹄痉挛。包裹货物的油布撕裂。染红的盐飞散。
这种发酵酸果酒的味道有点古怪,像泡了醋的米酒。镰首却仍旧呷着。他想,这酒在附近这么多人爱喝,总有它特别美妙的地方。紫红的酒液染湿他乱生的胡须。
他察觉在客店里有一双注视他的眼睛。
他缓缓把头转过去。
——这女孩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少女带着异国血统的脸仍未脱稚气,身体却早已完成青春期的优美曲线;呈健康浅铜色的臂腿上绘着油彩花纹;左手腕上穿戴着几只蛇状的银镯与皮革绳环;色彩斑斓的粗线织厚衣下,胸脯因呼吸而剧烈起伏;一双澄亮的棕色眼睛直视镰首。
少女站起来,步向呆然的镰首。她的视线没有离开他的眼瞳。
她伸出手掌。
镰首的头巾跌落。
手指拨开乱发。
镰首额上那弯月状的黑色胎记,暴露在少女瞪大的眼睛前。
“帕日喃……”声音略带沙哑如成熟女子,当中透出无比惊异。
她拔出腰间一柄弯刃匕首,蹲下来替镰首剃去胡须。
小巧的手指抚在他黝黑坚实的脸上。他闭起眼睛。
——一个温柔如母亲的声音,在哼唱一首久已遗忘的歌调……
少女把匕首放在桌子上。胡子散落一地。女孩捧着他须根参差的脸。
“帕日喃……”
三十几颗人头整齐地排列在地上。蝇虫围绕头颅断口处飞舞。每个人头的头发上结着不同颜色与花纹的绳子,代表黎哈盆地里不同的氏族。每个氏族都派出一名男丁,把敌人的头颅亲手割下来。待整个祭典完毕后,他们会各自把头颅带回本氏族的帐篷,将之剥皮、挖空、洗净、泡药,大约一个月后,药酒会把头骨泡成拳头大小,男丁将它挂在腹前或颈上,作为成年战士的象征。
马光乾父子被皮绳紧缚四肢,俯伏在地上。他们不敢看同伴的首级。
马光乾上一次动刀子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从来不习惯暴力。不管自己是施暴者、被害者,还是旁观者。
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罗孟族里年青一辈,自从发现崖盐矿后就开始不安分起来;他们也对老族长瓦冯拉与“平地人”太亲近感到不满。
——祖先的历史告诉我们,“平地人”都是狡猾而邪恶的;虽然“平地人”带来的盐治好了我们的肿病,但也不过为了骗取我们的牲口、农作物、矿产、皮革……现在我们拥有了自己的盐,也拥有了超越“平地人”的力量……
马光乾现在只有三个希望:第一是希望自己跟儿子可以死得爽快点;第二是希望家里的十个孩子不要想报仇;第三是希望在死前抽口烟。
整座山林仿佛是有生命的活物。镰首坐在健马上偶尔回头,看见走过的山路好像又被封闭了起来。他有一种被吞噬的感觉。
他看看在前头牵着马的异族少女。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见她带着紧张与兴奋的呼吸。
“快到了。”少女说。“我们……都在等着你。”那声音中混有畏惧与狂喜。
“你们认识我吗?”镰首不解地问。少女只是回头微笑,没有作答。
“你叫什么名字?”
“刺蔓。”
镰首看着她那摇晃的棕色长发,那牵着缰绳的小巧手掌,那强健而曲线美丽的臀腿——他贴着马背的阳具勃起来了。
转过几块高耸灰岩后,一件异物映入镰首的瞳孔:一具裸体无头尸倒悬在枯树上。
镰首右臂抖动,把套住铁矛尖端的布帛挥去。左手像抓住一只小鸽子般,把少女刺蔓提到马背上,坐在自己前头。
镰首倒提长矛,握住缰绳,双腿猛地一挟。两人疾风般驰过倒吊的尸体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