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御史的话,最地道:“侍臣在皇上面前讲书,不能坐。避席而谈,原是古今君臣的常礼。假如皇上请讲读官员坐,那是皇上尊德乐道,当然可以。但现在是学士们自己求着要坐,这就是另一回事了。绝对不行!”
另外一些人则说:“乾兴以来讲读官一直站着讲书,仁宗、英宗两朝都是这样。五十年不变的东西,怎么能一句话就随便改了!”
神宗问公亮,公亮说:“老臣侍候仁宗,倒都是站着的。”他是实话实说,并没拿出意见。
这下,神宗有些为难了。坐还是不坐呢?他拿不定主意。
再讲书的时候,完事之后,神宗将安石单独留了下来,说:“爱卿以后讲学,可以坐着讲。”
安石能一个人独自坐着讲吗?这事他连提也不提了,倒也没往心里去。
究竟是坐是站,不是什么大事。可只要稍稍一琢磨,它后面的象征意味,却实在不能算小。
司马光笑着问吕公著:“怎么样,又学了一回乖不是?”
公著并没有学乖,自然无从回答。
司马光看出他不是有意装傻,敞开了谜底:“坐不坐,一件小事而已!可既成了惯例,要改就难了。小事尚且如此,大事更可想而知!这是不是乖?”
公著这才恍然大悟,由衷地佩服道:“是,是乖。小中见大,惭愧惭愧!”
这话要是安石听了,不知会作何感想?总不至于无动于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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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六十七回(1)
棒打鸳鸯阿云走险
定议刑狱群臣纠纷
世界上最血腥的事,不是战争,而是刑狱。战争,水火相并,血肉横飞,固然残酷,但双方各执刀枪在手,毕竟是一种平等竞争:死也好,活也好,大家好歹还是机会均等。刑狱就不一样了。一旦罹罪,只能坐等惩罚,任人宰割。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谈别的,只好做梦!两相比较,这种完全不能自卫的伤残死灭,自然要比有权一争胜负的对等拼杀,更残酷血腥。
或许正因为如此,几乎从刑狱刚刚诞生的那一天起,人们就要求慎重对待它了。随着专制政体的日渐发展,相因的约束机制也日益健全、完善起来。尽管它始终只是专制政体之下的一种健全与完善,与现代文明的司法制度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但其存在与发展却是毫无疑义的。说起刑狱,以为古代就全是一片黑暗,显然不尽正确。黑暗也有不同的色调。古今相比,有时会让你哭笑不得,倒也不是根本不可能。
大宋的司法刑律,承的是唐代,不过小有变化。地方上的刑事诉讼,小事归县,大的归州、府。州、府,审理与判刑也是分开的,大致分为三节。司理参军主管案件的调查审讯,这叫推鞫;司法参军根据案情实际,检索法律条文,提出初步处理意见,这叫检断;最后是勘结。由判官或推官,复查案件,定罪量刑,写出判稿;再由知州或知府大人敲定判词等等,对外发布。一旦发布,这案子也就算审结了。审结的案子,由知州或知府负主要责任,其他人负连带责任——哪一段出问题,哪一段负责。
三节中的流通,是一种自我约束、自我监督。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两级监督程序。
一级是路,一路通常辖有好几个大体平级的州、府、军、监。大宋在各路不是设有提刑司吗?提点刑狱使或转运使,就专门或兼职负责本路各种刑事诉讼的审查监督。
最后一级,自然是朝廷。朝廷这一级,也有互相制约的三个环节。一是设在皇宫里的审刑院,一是刑部,一是大理寺。地方上将疑难重大案件,先报审刑院。审刑院接到材料,转给大理寺审判;大理寺审好,转给刑部复审;刑部复审之后,再转呈审刑院最后复查。假如这样还有分歧,皇帝就会下诏让两府重臣或翰林学士们集体讨论,以便最后形成一种意见。
这么层层把关,不是很细密、很周到吗?这样细密周到,该永远不会有冤狱了,怎么还有呢?其实很简单:抽象的程序当不得真,关键还在怎么做,由什么人去做!当然,有这些防范程序,毕竟比没有还是强多了。在它的羽翼之下,多少总还能保护几个可怜的生命!
远在登州的阿云,大抵就是靠它留了一条小命。
这是一个凄婉而又悲惨的故事。
阿云姓刘,是蓬莱县刘夏村人,家里薄有田产。一个弟弟是后来生的,直到###岁还只有她一个,加上生得一副鬼精灵样儿,特讨人喜欢,父母就权当个男孩子养着了,掌上明珠似的。阿云有个嫡亲表叔,是个落第秀才,屡试不中,自己也灰了心,干脆再不妄想,只靠教书吃饭了。有人请呢,就去坐馆;没人请,就在家里设帐收徒。那两年还算顺溜,叫韦庄请去坐馆了。学生除了韦庄的孩子,也还有附近、乃至亲戚的孩子附读,也就十来个人吧!乡下人读书,未必有什么远大目标,不怕人多受影响。相反,有人附读,与主家,与先生,倒是两便:主家可以少付一些束脩——就是工钱哪,先生也可以额外多一点收入。阿云父母不是疼爱她,当男孩子养的吗?家里也还勉强能过;韦庄又不远,不过里把路的光景,早晚的炊烟都望得清清爽爽。当时就与表叔商议,叫阿云也去附读,好歹识一个倒顺,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束脩呢,一文不少,人家给多少这边也给多少。是真亲戚,原来处得蛮好,又不是白教,表叔没说二话就同意了。主家原是允许附读的;就是女孩子不方便,本家都不忌讳什么,自己操那份闲心干什么?外加有先生出面,这事一说就成了。从此,阿云就成了韦庄私塾的一名学生,与十来个男孩子成了同窗。
阿云不但长得鬼精灵,也真出奇地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同窗里面除了阿云,只有黄士则与韦阿大最突出。士则是黄庄来附读的,虽是农家出身,却与阿云一样聪颖俊秀,老师学生谁都看好他。韦阿大是主家的少爷,尖嘴猴腮不说,最是顽劣淘气,根本就不是块读书的材料。而他家却偏偏运气好,纯靠金子陡然发了起来。
登州辖有四县,除了蓬莱,还有黄县、牟平、文登。原来有个官办金场,就在蓬莱。因为官腔官派,偌大一个金场居然淘不出多少金子。一账算下来,顶多也就持平而已。后来有人上书,这样得不偿失的金场,干脆停办得了,朝廷至少还可以无本生利得些税收。金场也就真停办了,改许州里老百姓随意淘挖,照章纳税。阿大的父亲是个精明人,也有些手段,又是近水楼台,捷足先登之后,一来二去,就成了个暴发户,由地道农家成了个土财主。
既做了暴发户,对儿子当然也要存个望子成龙的心思,所以特特地为他请了老师。无奈儿子不争气,老师一再来告状,做父亲的先还生气,渐渐也就平衡了,反倒安慰先生:“阎王要你三更死,不能活着到五更。福禄寿财,全都有个缘分。谁都看我是个注定要穷一辈子的光棍,可偏偏时来运转发了财。您先生一肚子饱学呢,命里暂时没有官星照临,只好委屈您在我这小庄上当个孩子头。阿大这小子大概也不是块读书的材料,先生也就不必太拘束他了,由他自己造化吧!好歹还有他老爹的这一份家产,别的不说,他小子吃喝一辈子,还是够的。要是他多少有他老子的这一份福分,那就更不用愁了。您是知道我的,墨水没喝多少。我既知道自己的儿子,先生也就不必太往心里去了,只管替他关关水,不叫他出事就是了!”
大宋遗事 第六十七回(2)
既有这一番话,先生还会多管吗?阿大,自然也就益发骄横淘气了。
大人们或者难免势利,孩子们却要纯洁得多,尤其是乡下孩子。十几个同窗虽然也有捧阿大臭屁的,多数还是看好士则与阿云,只将他们俩当做楷模。因为他们都是一副聪明伶俐样儿,活像一对童男童女,在同窗的心目中,除了楷模,又难免有郎才女貌,特别般配一说了。
表叔虽是个落第秀才,一肚子饱学却是真的。人也不酸,当时的风气也不像后来那么迂腐朽烂。除了发蒙识字及《百家姓》、《千字文》,经书少不得总要讲的。而经书里面,头一个就是《诗》经。孔老夫子都说“不学诗,无以言”,说诗可以“兴”、“观”、“群”、“怨”,近可以“事父”,远可以“事君”,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诗》经是一定要教的。表叔既有饱学,又比较开明,讲“诗”时自然率性而发,实话实说,不去遮遮掩掩,扯冬瓜拽瓠子乱连一气。影响之下,学生们得到的也就是真学识,真性情了。
《诗》经开篇第一首,就是《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