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他进入川棉一厂第八年,担任厂里销售科副科长,算是年轻人中的佼佼者。
娶了一位机关工作的贤淑妻子,生了一个乖巧漂亮的女儿,又算是家庭和睦,事业有成,在这座城市成千上万的家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然后,改制来了。
整个川棉一厂,顿时陷入一片哀鸿。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是晴天霹雳,甚至大厦倾覆,唯有江林例外。
他可能是当时川棉一厂几千职工中唯一清醒,唯一欢欣鼓舞,甚至期待的人。
他早就看透了这个国营大厂的晋升体制,像他这种有抱负有才能的人,晋升中层干部,尤其是副职并不困难,因为这么大一个企业,也需要能够做事的人来做事,但是想要因此晋升为高级管理人员,那就要依靠命运的厚赐了。
显然,他不觉得老天爷会格外青睐他。
同时,他更相信个人的能力,觉得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开始冷静地考虑自己的出路。
下海经营?继续做企业?
他哪里去寻找启动资金?他大学教授的父亲有一些资源可以利用,但是,他做什么呢?
除了纺织行业,他对其它行业基本一无所知,进入任何一个新的领域,都需要从头开始,进行基础知识和经验的积累,时兴的一种说法叫“交学费”
。
他可不想再浪费七八年来熟悉了解一个行业。
那么,继续纺织行业?
但是这是一个已经被判决的“朝阳产业”
,他有必要把余生都押在这一场看似无望的赌博中吗?
即使他要继续留在这个行业,他该怎么办?
当然,最好是自己接下这个厂来自己做。
他被这个想法惊呆了,然后又激动起来,开始思考如果他来全面运营这个厂,该如何做。
首先,毫无疑问是精兵减政。
减政呢,现在设立的部门起码要砍掉一半,什么子弟校医院这些单位,无论能否自主盈利,都应该承包出去,让位于主业经营。
精兵呢,现在的工人全部都要再次回炉培训,通过考核后才能够重新上岗,同时,他也是在班组呆过的,知道车间的人浮于事不输于机关,必须严格定岗定员,这样的话,应该只需要最多三分之一的人员就能够保证现在产值。
然后是开源节流。
开源自然是他的专业之一。
他这个销售科副科长,自认比这厂里任何一个人更了解市场,更懂得市场,要说开源,非他莫属。
至于节源,那些贪污受贿在这个庞然大厂里,每个环节每个部门只要有点权力的人,都在想尽办法进行这种明目张胆的抢劫,就像在一个大水缸里刺出很多大大小小的漏洞,你说这个水缸怎么可能蓄水?你说这样的企业怎么能够盈利?但是做为身在局中,天天耳濡目染那些把罪行当事迹炫耀,他相信自己如果拥有绝对权力,绝对能够雷厉风行地堵上绝大多数漏洞。
当然,还有一个大环境的问题。
但是这就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能够决定的了。
尤其是这种关系着民生的最基础的需要,有时候能够上升到国与国的较量,但是他也坚信,正是因为纺织行业跟每一个人息息相关,永远都有市场,都可能盈利,而且,因为关系密切,因为基数庞大,永远将是一个大有机会的行业。
但是,同样的难题也来了。
因为基数庞大,这个行业越来越讲究规模,注定了越来越讲究资金实力,讲究抗风险能力,有时候你明明能够看到远方的陆地,但是你的船支撑不了你到达,他现在从哪里去筹集这样一笔庞大的资金?
这可不是让他父亲出面,找他的学生解决一个住院床位,一笔科研赞助,而是几千万实打实的现金,而且,要承担巨大的风险,很可能要往这个无底洞里填进更多的人力物力财力,还看不到光明。
江林理智地断了这个念头,虽然极不甘心。
他再次陷入迷茫,周末去看望父亲,无精打采。
身体衰弱,但精神矍烁的父亲洞察了他的困惑和无助,关键的时刻,给他捅破了一层蒙着当局者的迷雾。
他听了江林的埋怨后,淡淡地说,没有钱的确是个麻烦,但没有钱也并不是说你就一定当不了厂领导。
看着有些愕然的儿子,父亲侃侃而谈,问江林,你们厂改制是一定的了吧?那么,无论谁来接手,你要是收购者,你觉得他们会任用现在的厂领导吗?
江林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