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甘露殿门前一盏灯火摇晃,忙迎出去,来人不是红衣,却是一身黑衣。
萧恒上阶,脚步一顿,问:“来了吗?”
秋童见他眼底那点光彩,不忍心摇头。沉默就是摇头。
半晌,他听得头顶笑了一声,萧恒提灯的手腕微微颤着,只说:“也好。”
午夜的月亮白,女孩子未搽胭脂的素净脸孔不过如此。太子和儿子分彼此,女儿和月亮却没有。青天之中,她容光焕发,乌云难蔽。她只要被那双人看见,就是劝和。她找出萧恒鬓边第一根白发时,也目送了大君府辘辘入宫的车轮。
深更半夜,秦灼步入殿中,点亮了甘露殿的一盏灯。
殿中人眼皮一掀,追着忽现的那点光,撞进他的眼眶。顿时,胶漆相投,水乳相融,等两人坐到一块,目光还在依依不舍。萧恒青着眼,秦灼白着脸。萧恒皮包骨头,秦灼行尸走肉,两个人都如同死了一样。
半晌,萧恒才回过神,张了张嘴,说:“来了。”
秦灼点点头,也道:“来了。”
又是一会无话。
萧恒目不转睛地看他许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好一会才止住,说:“对不住。但我的确没有骗你。玉龙岩和你的太子太师,没有人敢动。我的私印,前一段,还是交给你收着。我是真的……”
秦灼替他拍着后背,忙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萧恒喟了口气,抬手摸他的脸,说:“我知道,裴公海像你的父亲,没有人能比父亲更要紧。你怎么看我无所谓,但少卿,阿玠是我的儿子。哪怕是我的父亲,我也不允许他伤害我的儿子。”
秦灼张了张嘴,听见自己说:“在我这里,你也是最要紧的。”
萧恒摇头笑了一声,没有接话。过了一会,他握住秦灼的手,十根指头不分你我地绕在一处,叹道:“你不要害怕,龙武我给了你,就是让你用的。要不要紧的,你也不会杀我。毕竟咱们这些年了。”
他苦笑道:“咱们这些年了啊。”
这些年。他们的这些年像半个底悬空的大花瓶。美轮美奂,摇摇欲坠。花瓶里镇着鬼,萧恒现在把鬼名叫出来,那瓶子开始由内向外地剧烈颤抖了。从外头晃还好,挪挪地就够了。从里头作祟,不能救,没人救得了。
秦灼耳边突然炸响一声,那瓶子跌下地,碎得尸骨无存。他浑身打着哆嗦,萧恒抱住他,反反覆覆地、像说给自己般道:“你不要怕,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我知道裴公海对你有多重要。你也不要担心我,我只是这一段有点累着,没有休息好。正好多睡几觉。”
“搬回来吧。”他说,“阿玠很想你。”
逼宫闹剧似一场大梦,竟就此轻轻揭过,阖宫上下不敢再提,但瞧他的眼神分明躲闪起来。他一走近,嘁嘁喳喳的声音便收住,等他脚步一迈,又开始交头接耳。人心怕了,这是萧恒也治不了的东西。秦灼不在意,他在意的本就只有萧恒一个。而萧恒呢,依旧待他如常,体贴照料无一不周,但秦灼知道,有句老话:破镜难圆。
他们两个早拼成一面镜子了,你嵌着我,我镶着你。交股厮磨,生死相依。这次叫他哗地打翻在地,只滴溜溜打个转,依旧亮堂堂明晃晃,似乎光洁如新。但秦灼明白,不可能。打了就是打了,如新不是新。或许萧恒的那一半居然完好,先破损的竟是他。从前有人问他,什么心最容易碎?现在他知道了。良心。他良心的裂隙里被种下妖魔的种子,妖魔就透过他的瞳孔来看世界,久而久之,连萧恒都要变成阴恻恻的样子。
而且,萧恒终究不是没有变化。他先发现萧恒的异样,是回来后的第二个夜晚。
两人吹灯上床,萧恒背身躺着,他贴在身后,手臂跨过他肋骨抱在胸前。迷迷糊糊间,秦灼似乎听见有人低喊一声
,他睁开眼,只觉身边人肌肉绷紧,浑身发颤。他心中一紧,忙抚萧恒后心,只觉寝衣都黏在背上,深秋时候,这人竟出了涔涔一身冷汗。
秦灼忙抱着他叫:“六郎、六郎。”如此喊了七八声,萧恒才动了动眼皮,两眼黑洞洞地照在秦灼脸上,好久才缓过神,问:“怎么了?”
秦灼问:“你怎么了?”
萧恒默了一会,还是道:“发了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