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走路没声,鬼一样晃回公廨时,正撞见急着找人的梅道然。梅道然脸色通红,萧恒脸色青白,一生一死的两张脸陡然照面,终于把萧恒拉回了阳。
梅道然急声道:“吓死我了,深更半夜的往哪里去了?”
萧恒说:“他回来了。”
梅道然哑了一下,说:“哦,瞧瞧,这么久不见瞧瞧也好。”
萧恒说:“我没以为他回来。”
梅道然应是,上前揽住他臂膀,道:“今晚又没吃什么东西,饿了吗?我下了面片儿,还有点卤货,你多少陪我吃点。我一个人干吃饭多没意思。”
萧恒说:“我先干活。”
梅道然知道他说的活是什么。
他不逼萧恒,去马厩替他牵了马。云追也是瘦骨嶙峋,哪还有些风驰电掣的样子。萧恒上马后梅道然也认镫,提了灯笼跟在一旁。萧恒没有喝止他。
月亮好一块光洁的头骨,将天幕映作一片湛青尸布。潮州的蓝山银水静如长眠,
天地山水间,似乎那两人两马才是仅存的活物。这里的泥土不同于西塞,在雨后软汪汪如春水,一个马蹄印一个涟漪。
野地群鸦惊飞,萧恒跳下马背。
他面前,九千余口棺椁漫山遍野。
梅道然勒紧缰绳,眼看萧恒脊背一节一节矮陷下去,等他到一个能触碰棺材的高度时,他已经跪在一口棺前。那口棺钉了一半,萧恒拔出刀,手握刀镡,用刀柄敲击钉头。
一下一下的夯声里,梅道然脑仁隐隐发痛,眼中一黑,梆梆楔声便敲得他满眼雪花点。他想起萧恒回来的那一天。那一天雨雪霏霏。
城门大开,万众瞩目,门后是一身缟素的萧恒,和他身已就木的九千阴兵。
很多人都不理解潮州营的概念,但这并不是什么令人费解的公式。西琼围城后,全城活人不过三千。萧恒在潮州扎根后,这三千人里全部男丁尽投其军,这就有了潮州营一千余人的种子力量。再后来柳州军马并入潮州,又有外州人口迁移入伍,林林总总才得不到二万人。萧恒北上带走一万,意味着带走了半数家庭的丈夫、儿子和父亲,他又带回九千口棺材,对整个潮州来说是濒临崩溃的打击。
没有人抡拳动手,但他们的目光神色已经把萧恒捅得三刀六洞。梅道然赶到时哭号声响彻云霄,哭爹的喊儿的,念乳名的叫冤家的,跪地嚎啕的伏棺痛哭的,老的少的女的,没有男的。男的尽数躺在棺材里头烂尽了皮肉。大放悲声的人群里,萧恒的沉默格格不入,他垂头夹在中间,像一条待人痛打的落水狗。
一个老妇同时战死了儿子孙子,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萧恒跪下搀扶她时,她仰起皱纹满布的脸,目光堪称怨毒。
她问:“萧将军,他们都死了,你为什么没有死?”
梅道然不敢去看萧恒的脸,忙从人群中挤过,双手穿过萧恒腋下将他拖抱起来。他讶然萧恒居然这么轻,像一株蛀空的断木,但萧恒双腿又有千斤重,梅道然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从原地挪开一步。他把萧恒护在臂弯护了一路,他做主回州府,彷佛死去多时的萧恒终于开了口。
他说:“回军营。”
军营迎接他的会是又一场暴风骤雨。
萧恒不让梅道然陪他,让梅道然去安置棺材。九千口棺材铺满北山。半夜两人在州府相遇,萧恒浑身全无伤痕,却像是无数零割的尸块拼合而成。梅道然看向他身后,一车铁钉堆积如山。按潮州的风俗,停灵东北葬西南,棺材归根落钉板。
这个神号鬼哭的不眠之夜,萧恒楔下第一枚钉子。
梅道然夺住他手臂,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目光相持,说:“哭吧将军,你想哭就哭出来。”
萧恒握住他手掌,说:“无济于事。”
然后掰开了他的手指。
这件事萧恒没有假手于人,开棺查验,写碑木,将木头压上棺材板钉钉子。咚咚咚的敲击声箭镞般在山间溅得七零八落,梅道然察觉他在把自己活活钉死在棺材里。梅道然无法阻拦,无可阻拦。他眼看萧恒写好每一块碑木的名字,那些素未谋面的、点头之交的、亲如兄弟的,从赵甲钱乙孙丙到石侯盛昂唐东游。萧恒是他们的领路人,也是他们的送葬者和刽子手。
他看着萧恒再推开一副棺。那一瞬梅道然似乎看见一张面孔,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有青春的脸庞和红润的嘴唇,是更年轻的萧恒。
梅道然毛骨悚然,棺中散发出百花盛放的阵阵异香,让他如坠梦中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