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些?”
“还有。”陈昭提笔写下八个字:
>**以理破神,非以力压信**
“送去给他。若他能活着回来,便证明这套方法真的能跨过语言与信仰的鸿沟;若他死在那里……”他顿了顿,“那他的血,也会成为启蒙的一部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雪谷深处,沈怀礼蜷缩在一间低矮的羊圈里。
篝火将尽,寒气刺骨。他的左臂缠着染血的布条,是三天前试图演示“公平分配救济粮”时,被一名愤怒的老牧人用石斧划伤的。外面风雪呼啸,夹杂着羌人口中的咒语与鼓声。他们称他为“夺数者”,说他偷走了神定的命运刻痕。
但他没有后悔。
七日前,他带着画满符号的布幡踏入这个与世隔绝的部落。这里没有文字,税收靠口传,每年冬至由大巫师焚骨占卜,决定各家应献多少羊只。贫户常因“神意不利”而倾家荡产,富户却总能“得神庇佑”。
沈怀礼尝试用最简单的办法改变这一切。他收集羊粪球,每十堆代表一头成年羊,现场清点总数,再按比例摊派税额。结果发现,过去五年中,六十户底层牧民多缴了近四百头羊的税赋,全流向了酋长与巫师家族。
真相揭晓那一刻,有人痛哭,有人怒吼,也有人跪地叩首,求他别再“惊扰神灵”。
当晚,寨门紧闭,他被软禁于此。
风雪中,忽有一阵轻微响动。一个小女孩扒开羊圈角落的干草,钻了进来。约莫七八岁,脸上抹着赭石颜料,怀里紧紧抱着一块光滑的石板,上面刻着歪斜的圆圈和竖线。
她怯生生地递过来。
沈怀礼接过一看,怔住了。
那是他前几天在地上画的“计数表”复刻版。小女孩不懂汉字,却凭记忆模仿出了分类统计的结构:左边是羊群数量,右边是应缴粮食,中间用一条斜线连接,写着一个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细节??太阳影子的角度。
她指了指门外积雪覆盖的空地,又指了指天上的太阳,嘴里发出含糊的音节。
沈怀礼忽然明白了。
她在问他:今天,影子该指向哪里?
泪水瞬间涌上眼眶。
他挣扎着爬起,咬牙扯下最后一点布条,蘸着伤口渗出的血,在石板背面画下一组新的刻度。然后拖着伤体爬出羊圈,在雪地上奋力划出一道直线,又摆上三块石头,构成一个简易的日晷。
风雪扑面,几乎将他掀倒。但他坚持站着,指着影子落点,大声喊出数字??不是汉语,而是这几天学会的羌语词汇:
“八!八堆粪!换一斗麦!人人一样!”
寨子里静了一瞬。
接着,第二个人走出来,是个年轻母亲,抱着发烧的孩子。她默默蹲下,在雪地上添了一堆小石子,意思是:我家有七只羊,该交多少?
沈怀礼颤抖着手比划答复。
第三个人来了,第四个人……直到黎明破晓,整片雪地已被密密麻麻的标记覆盖,宛如星辰落地。
大巫师冲出来咆哮,挥舞着骨杖,声称“凡信外数者,必遭天罚”。可当他一脚踢翻日晷模型时,人群中爆发出怒吼。
“我儿子去年病死!”一个老妇人哭喊,“就因为交不出‘神定’的三十头羊!你说这是天意?这是抢!”
“我们不是不信神!”另一人高举石板,“但我们也要知道,神是怎么算这笔账的!”
寨门轰然打开。
大巫师被几名长老强行带走,宣布“暂停神谕三个月”。而当沈怀礼被人抬回帐篷时,怀里已被塞进十几个烤熟的青稞饼,还有一个用兽皮精心包裹的小本子??翻开第一页,赫然是用炭笔临摹的《核算手册》封面。
七日后,那两名记档生抵达部落边缘,只见寨墙上挂着一面崭新的布幡,上面既无文字,也无图腾,只有用彩色石子镶嵌出的一组数字与箭头,清晰标示着牲畜总数、公共储备、人均配给。
而在幡下,一群孩子正围着一根竖立的木棍,记录影子移动的轨迹。
他们听说,那个受伤的汉人老师昨夜离开了,骑着一匹白牦牛,向更西的无人区而去。
“他说,还有三个部落听不懂话。”小女孩告诉记档生,眼里闪着光,“但他找到了新的说话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