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中的升降起伏,张岱已经看过了许多次,但每一次再看到新的类似情景,都仍然免不了会大生感触。
他还记得上一次,也就是三个多月前,他也站在门下省那里,送走被罢免的宰相,然后看着宇文融被一群人拥从着。。。
夜风穿廊,卷起几片枯叶在青砖地上打着旋儿。张岱跟在宇文融身后,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中书门下堂前灯火未熄,窗纸映出两人对坐剪影,一高一矮,一静一动。那光晕昏黄,却照得人心底发紧。
方才裴光庭那一句“壮志未酬却难再用”,犹在耳畔回荡,像一根细针扎进骨缝里,不痛,却挥之不去。张岱抿了抿嘴,袖中手指微微蜷缩。他知道,这顿饭吃得不只是饭菜,更是权势更迭的余味??残羹冷炙之间,一个宰相的命运已被悄然裁定。
“你说……圣人真会就此罢免金静学?”张岱终于忍不住低声问。
宇文融没回头,只轻轻摆手:“莫言。”
三步之外便是堂门,两名执戟卫士垂首肃立,见他们走近,齐齐侧身让路。堂内檀香缭绕,案上烛火摇曳,高力士正斜倚软榻,手中捧着一卷文书慢条斯理地读着,眉目低垂,神情恬淡如深秋池水。
“渤海公深夜莅临,老奴未曾远迎,还望恕罪。”他放下书卷,缓缓起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入耳。
宇文融拱手还礼:“岂敢劳公相亲自迎接?某奉圣命而来,只为一事相询。”
高力士笑了笑,眼角皱纹堆叠如褶:“可是为金静学之事?”
“正是。”宇文融神色微凝,“圣人虽有意罢其政柄,然终未决断,特遣我来问公相之意:此人当如何处置?贬为何职?可堪再用?”
高力士踱至案前,亲手斟了两盏茶,递与宇文融一盏,又示意张岱落座。张岱迟疑片刻,躬身谢过,才敢坐下。他心中暗惊??高力士何等人物,掌宫闱机要数十年,连三公见之亦需敛容,今日竟亲执茶具待他这小小协律郎,分明是借礼示恩,意有所指。
“金静学这个人啊……”高力士啜了一口茶,悠悠道,“才干是有,手段也狠。自开元四年掌度支以来,括户清籍、榷盐变法、整顿漕运,件件都办得利落。天下钱谷出入,十有七八经他之手。圣人倚重他,胜过许多宰相。”
宇文融点头:“所以才棘手。若因其跋扈而弃之,恐伤国体;若留之于朝,又恐尾大不掉。”
“但你可知,”高力士忽然压低声音,“上月蒲州盐池增课三十万缗,账册呈至御前,圣人看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只说了一句:‘此皆金某之力也。’”
宇文融眼神微闪。
“可就在次日,惠妃娘娘设宴花萼楼,席间谈及佛寺占田之事,圣人勃然作色,拍案怒道:‘僧尼占地逾制,蠹国害民,皆由金静学纵容!’”高力士冷笑一声,“同一人,一日之内,既赞其功,又责其过。圣心难测,正在于此。”
张岱听得心头一震。原来天子对金静学,竟是如此矛盾:一面贪其理财之能,一面恶其毁法之举。尤其近年来圣人崇道抑佛,屡下诏令裁汰僧尼,而金静学为筹军费,竟默许寺院以钱赎役、以粮换牒,实乃变相纵容。此事早已惹恼裴光庭这位虔诚信徒兼功德使,也成了政敌攻讦的利器。
“所以……”宇文融缓缓开口,“圣人并非不知其才,而是不忍用之?”
“不错。”高力士点头,“就像一把快刀,割肉止血极有效,可握久了,手也会被划破。如今圣人想换把钝些的刀??既能做事,又不至于伤己。”
“裴光庭便是那把钝刀?”
“你很明白。”高力士眯起眼,“开中法若成,盐利归官,商旅输粟于边,既可充军储,又可节转运之费。此法看似温和,实则步步为营,不动声色便可夺去金静学手中最大一块财源。圣人岂能不动心?”
堂内一时寂静。烛芯爆了个小火花,映得三人面容忽明忽暗。
良久,宇文融轻叹:“若如此,金静学必不可留于中枢。然贬往何处?岭南太远,恐激起反弹;河南府尹则位高权重,反成养望之地。”
高力士端起茶盏,吹了口气:“圣人之意,或欲授其太子宾客,虚衔荣养,明升暗降。一则保全颜面,二则断其实权。至于日后是否起复……那就看他自己会不会做人了。”
宇文融闻言,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
张岱却心头一凛??太子宾客虽列九卿,却无职事,纯粹养老闲职。金静学正值盛年,锐气未消,如何甘心就此退隐?一旦心生怨怼,必结党图变。而这,正是裴光庭所乐见的。
“公相以为,金静学若遭贬黜,会否铤而走险?”张岱忽然开口。
高力士瞥他一眼,目光如针:“你倒看得深远。”
“非我看得深远,而是今夜所见太多。”张岱坦然直视,“适才中书省门外,那么多朝士围观,不是关心宰相生死,是在等风向。一旦金静学倒台,这些人立刻就会分成两派??一派投靠新贵,一派依附旧主,伺机翻盘。政争从未停止,只是换了战场。”
高力士沉默片刻,忽而笑出声来:“好个协律郎!难怪宇文相公带你前来。你可知你这话若传出去,足以让多少人睡不安枕?”
张岱低头不语。
宇文融却道:“所以我才更要问清楚??金静学之后,谁主财政?若仍由裴光庭执掌度支,怕是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这个嘛……”高力士站起身,踱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夜风涌入,吹动帷帐,“圣人已有腹稿。拟擢户部侍郎李林甫接掌度支事务,暂领盐铁转运使。”
“李林甫?”宇文融瞳孔骤缩。
张岱亦是一惊。此人素有才名,善揣上意,行事圆滑,虽未居高位,却已在吏部积下深厚人脉。更重要的是,他与裴光庭并无深交,反而曾因荐举官员之事发生争执。若由他接手财政,既能牵制裴光庭,又能避免一家独大。
“圣人之意,既要稳,也要衡。”高力士回身望着二人,“你们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