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了卫静漪种在沈知蕴体内的断情蛊。
庄晏宁甫一入殿便四处找水,温如酒在她脸上涂了用以易容的药粉,需以水化开,再仔细清洗,才能恢复原本的面容。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有人刻意为之,距离庄晏宁十步开外的木架上便摆放着一盆清水,铜盆边搭着干净的帕子,她走近一观,水波微漾,清晰地映出渔儿的长相,伸手进去试了试水温,正好。
从踏入此间殿室起,想要见到沈知蕴的念头如同雨后春笋般疯涨,轻而易举地压过了一切怀疑与顾虑,她什么也没多想,双手掬起盆中清水往脸上激了一把,利落地洗着脸……不多时,当她从帘后步出,已变成身着宫女服饰的庄晏宁。
左右两列鹤型灯架燃着晕蔼的烛光,似水纹般向旁轻轻荡开,龙涎香从兽纹香炉中缓缓吐出,馥郁安神的香气向她聚拢而来,明明四周皆是温暖缱绻的意象,她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心中忽而狠狠地颤了颤。
整个人好像倏然之间坠落深渊,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使她面色煞白,呼吸艰难,她表情痛苦地捂住了胸口,用力吐息几次,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心神皆安。
沈知蕴的喜洁不仅局限于自身,连她所处居室也包含在内,要明窗净几,要一尘不染,凡眼前摆设之物必有其用途,如果非她授意,那盆碍手碍脚的清水不可能出现在那里,当庄晏宁意识到从席间口不择言到此刻易容前来……一件件,一桩桩兴许都被算计在内时,她本能地产生了恐惧。
这种恐惧并不意味着她害怕沈知蕴,只不过是城府之间巨大的差距给弱小那方带来了堪称灭顶的压力,尚存的些微理智在告诫她远离此处,远离可能会使自己濒临死境的危险,但她犹豫一番,仍旧向前迈出了步伐。
沈知蕴半倚软榻,以手支颐,另一手搁在扶手上,机械手的指尖自然垂落在外,她闭着双眼,似乎睡得深沉,连有人近身也不晓得。
赴宴时的盛妆已褪,她在单薄的绢衣外再披了件长衫,头上的珠钗篦子与一应首饰皆被拆在盘中,柔软的乌发长垂,不知是否方才施针的缘故,额间渗出了细密的薄汗,几缕发丝粘在白皙的颊边,为熟睡的她平添几分可欺与柔弱。
庄晏宁止步案前,竟有些不敢靠近,她开始怀疑沈知蕴显露在外的这份脆弱是否也是个圈套,怔愣地盯了半晌,她从唇角牵出一个苦笑,尔后飞蛾扑火般走上前去。
她若有似无的冷香顷刻间盈满了鼻腔,庄晏宁没来由地一阵鼻酸,忍了忍,又跪到她身边,将脑袋凑到她掌心,小狗似的依恋地蹭了蹭。
机械手的触感与人手全然不同,冷硬,毫无温度可言,也很难感受到其中传递的情绪,庄晏宁却很喜欢。因为在她仍唤作般般时,在她以一敌多重伤醒来时,她因骨头复位痛而涌泪,沈知蕴便是用这只黄铜手拭去了她滚烫的泪水。
热与冷的短暂相触好似煅剑炼刀,过一遍火,再入水里,在她心中烙下一道终生难以忘怀的印记。
“为什么哭?”沈知蕴不知是醒了还是根本没睡,轻声问道。
庄晏宁没想到她会在此时醒来,脖颈一僵,深觉尴尬,欲后退些,脱离她掌心再好好回话,沈知蕴却状若自然地滑到她颈后,轻轻揉了揉。
目光却落于她头上用细绳扎起的双头髻,唯有少女才会梳此头型,但她年少时易名更姓在丰山书院念书,自己已然错过,当下再看只觉新奇无比,一不留神便足足看了好一会儿。
“我没有哭。”庄晏宁眼眶微红,揭露出她的回答几无底气。
沈知蕴自诩自制力惊人,偶尔失神才会愈加心生烦躁,为了掩饰,她一抬手,手指一勾便拆开了庄晏宁的发髻,红绳缠在玉白的指尖,她未丢下,就这般将五指插入了她散落的长发中,忽轻忽重地揉捏,红白二色交错出现在墨黑的发间。
当她倏然以一股轻得似羽毛的力道刮过头皮,庄晏宁不禁发出嘤咛之声,情不自禁地向她仰起颈项,微微眯起双眼,却无意间挤出了蓄在眼眶中的一滴泪。
“还说没哭?”沈知蕴的手从她颈后绕到前来,扣住了她的下颌,拎着这张□□稍动便被自己强压扼制的面容细细地看。
庄晏宁顺从地抬起了脸颊,却说:“殿下的手这般灵巧,我看也不似传闻所说腕痛难忍。”
“想说什么直说便是,话中藏锋,这不像你。”
沈知蕴松开她,似有疲倦地捏了捏鼻心,庄晏宁看在眼中,抿紧了唇,今夜不知第几次见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这也不像她,她与沈令仪之间的明争暗斗究竟进行到了哪一步?时局诡谲,庄晏宁身处其中看不清,却不妨碍她晓得沈知蕴如今处境艰难。
忽然就有了原谅自己被她处处算计的理由。
庄晏宁膝行在地朝她靠近,直起身来,将脑袋靠在她腿间,以一种臣服而亲昵的姿态对她道:“我不明白,你知道我今夜会赴宴,设局诱我说出那番话,致使会谈失败,这是你的意思,也应当是陛下的意思,但沈令仪就不怕你阳奉阴违,借洛州之便利与乌伤合作么?”
“局中局罢了,你焉知她不是在利用此次会谈试探我会否倒戈?”沈知蕴丢了那两根红绳,握一把她的发丝在掌心中玩。
庄晏宁又问:“那你还配合她,席间诸位朝臣的反应你也见着了,万一她利用人心逼你远嫁呢?”
“她赌我不会将蛮夷引入中原腹地烧杀抢掠,我亦在赌,赌她与我同为女子的立场。”沈知蕴游刃有余般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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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朝议◇
大绥与乌伤初次会谈未果,一场旷日持久的朝议就此展开序幕,先是有言官风闻奏事,弹劾庄晏宁在如此盛会中言辞过激,怠慢来使,有失官仪,接着便有人趁机大做文章,引证前朝怀柔边夷的旧例,力图说明和亲对当下的大绥来说百利却无一害。
这些主张和亲的奏疏仿佛有备而来,不出几日便堆满了御案,背后之人意图也很明显,尽快占领舆论风口,向中间派施压,强占主动地位,但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反对派在朝中竟具有一定声量,反应也很快,形成的浪潮不可小觑。
两派互不相让,常常在朝会时争得面红耳赤,殿中有侍御史负责纠察百官言行,尚不至于闹得如在集市讲价般无形无状,他们争来吵去,丹墀之上的女帝发表的见解却都不痛不痒,未有定论,处置了其他政务便宣布散朝。
连着几日都是如此,直叫人琢磨不透她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