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汉子相貌堂堂不说,言谈更是彬彬有礼,与女郎说话虽然毕恭毕敬,两人之间确有某种“毋须多言”的默契,说不定年轻时曾有过一段……正自酸溜溜地低声咒骂,忽听身后两名镖师失声唤道:
“少总……小心!”“兀那小鬼,我跟你拼了!”回见电光炽爁,一霎间如螣蛇飞窜,本能遮眼;余光中见那两名镖师转过墙角,忽地便不见人影,接着一人擦肩而过,回头叫道:
“带主上取马,我给少总帮帮手!”却是对前头仅剩的镖师说。
方骸血不知“少总”是少总镖头的昵称,在龙腾镖局众人心中,总镖头始终是沈骖之,沈系石不过是远游暂回的少爷,总有一天要离开这片浅滩,再次以手中刀扬名五道的,多年来始终不肯略去“少”字。
一行人本已绕过墙角,走到底再转过去,便是后门。
这下四名镖师去其三,余下那人样貌极年轻,约莫十六七岁年纪,强自镇定,对姚雨霏道:“主上勿忧,几位叔叔同少总稍后即回,咱们先去取马。”不敢对女郎稍有冒犯,作势前引,迈步间频频回头,只怕他自己比主上更需要看到众人回来。
三人终于走到了底,才一过弯,见一人拄着石剑,拦在道中,衣衫头面溅满鲜血肉屑,状似恶鬼修罗;从重心歪斜的站姿看得出左腿不太方便,却不是唐净天是谁?
年轻镖师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冲口而出:“你、你是怎么过来的?”就算唐净天自阶前掉头冲进镖局里,穿过院落由后门钻出,也决计不能来得如此之快。
这都还没算上他不熟房舍路径,以及沈系石等人的拦阻。
“飞过来的。”唐净天半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也许只是看不出来——举袖揩净面门,不耐烦地皱眉道:“我不想再杀人啦,你且滚开。你……就是你。你叫方骸血么?”末两句越过了镖师和姚雨霏,却是对着苍白瘦削、满面不豫的青年说。
“是你爷爷又怎的?”方骸血呲牙咧嘴,狞笑反口。
“听说你最是混蛋。你也不许走。”
方骸血气到喷笑而出,眸光一狠,正欲迈步,忽听年轻镖师嘶声叫道:“主上快走!”才开始变声的鸭公嗓吼如破钹唢呐,难听到了可笑的地步,却自带一股视死如归的悲壮感,方骸血忍不住想:
“这龙腾镖局的人全是傻子么?连沈系石都拦不住这厮,你顶个屁用!”拜年轻镖师所赐,理智稍复,便不急着出手,想看那持石剑的白眼儿狼是个什么路数,竟连沈系石也在须臾间败下阵来,盏茶工夫都没能撑过。
唐净天皱眉摇头,烦不胜烦,同样不懂这些人明知打不过,还要上来送死的缘由,反正结果都一样,怎不自抹脖颈算了?
碍事!
连剑都不用,左臂一晃,将镖师连人带刀兜了个圈儿,信手摔过墙去,冷不防翻飞的袍影下青芒掠闪,锋锐的刀气已削向咽喉!
这对他来说连偷袭都算不上,相对于电闪雷鸣般的苍鹘刀,方骸血慢到简直和龟爬没两样。
唐净天圈转石剑,将铣兵手的杀着悉数挡下,见剑上被削得石屑纷飞,眉锁益深:“打架不好好打,你毁我兵刃做甚?一边去!”轰然巨响之后,院墙猛被石剑砸坍了半堵。
剑柄上无有捣烂血肉的手感,料想方骸血应是堪堪避过,蓦地胸膛掠过一抹极锐利的痛感,青芒倏由身下炸开,方骸血竟冒险欺入臂围,双掌如虎入羊群,照准少年浑无防备的胸腹间疯狂砍杀!
唐净天硬生生咬住一声痛哼,半步都不及退,两条手臂与掌刀贴肉厮搏,锋锐的破空风压与砰砰殴击交错并出,墙坍的尘灰粉雾尚未散去,已被刀芒臂影缠绞失形,挥散、压缩、绞拧、斩破……灰蒙蒙的雾团仿佛有生命有血肉一般,在四条残虐的臂膀间悲号着扭曲变形,然而却无从挣脱。
即使未尝亲睹,方骸血很清楚沈系石是怎么败的。
面对实力深不可测的对手,唯有紧紧抓住其弱点,极限施压,待突破双方僵持的一霎到来,以生死分出胜负。
沈系石要嘛不明白这个道理,要嘛没撑过,下场便是那样。
方骸血在石剑少年把镖师扔过墙的瞬息间,便明白对方无论招式或内功造诣,都比自己要高不低,唯一的弱点就是那条伤腿,一旦被石剑迫开,他就输定了;若能欺进臂围,锁死彼此的间攻击半径,则有可能以弱胜强,斩对方于掌刀之下。
《铣兵手》的掌刃不同于他派内功所凝,其锋锐足与金铁相抗,即便对手的修为更强,不代表能扛住。
迫使对方放弃兵刃,将其压制在墙上,封住一切腾挪闪避的余裕,便能将他开膛破肚——
他的掌缘不断传来划开血肉的黏滞触感,因交战而血脉贲张的极致亢奋,很可能阻碍了少年的自我保护本能,他并不知道每回四臂交碰,都是他在单方面受创,砰砰作响的殴击声让他误以为两人打得有来有回,但看何时两条残臂再也撑不住,被削得落肉见骨,应声而断为止。
(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哈哈哈哈!)
方骸血双目赤红,掌刀轮番疾出,无休无止,忽听见头顶传来一把懒洋洋的、令人莫名恼火的声音,几可想像声音的主人双手抱臂、紧蹙眉心的嫌恶模样。
“喂喂,你这人不好好打架,猛砍墙壁做甚?莫不是脑子有洞?”
方骸血悚然一惊,双掌斩落的瞬间借势后跃,落地时微一踉跄,才意识到几乎耗尽内外之力,双臂不受控地微颤着。
尘灰落尽,但见院墙被斩出一个人形凹陷,粉灰剥落,砖石碎裂,其上血渍斑斑,尽显《铣兵手》叠上墨柳功体的惊人威能。
然而,没有削肉见骨的断臂,没有支离破碎的骇人残躯,本应被锁死在墙前臂围间的少年,单足漂浮于半空中,是比墙头檐顶还高了三四尺之处,低头俯视他,满面狐疑的模样像瞧着一名无可救药的疯汉,比鄙夷不屑还要招恨。
方骸血用力眨了眨眼,赫然发现他不是浮在空中,而是“踩”在烟尘之上,随着尘雾飘落正自缓降当中;若非如此,难以解释其长得不可思议的滞空时间,以及如何不屈腿纵跃,即能自掌刀间脱出的古怪能为。
“这……这是什么妖法?”他坐倒在地本欲撑起,岂料双臂酸软已极,挤不出半点余力,但惊恐早被惶惑彻底压了下去,浑无所觉,不由得喃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