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胜利,放弃生存,乃至放弃刀者的自尊,将目标缩小到无比卑微的“坚持一刻”后,蓦地灵光一闪,一条奇异的路径忽自眼前开展,伸向他从未想过之处:
若苦练近卅年的快、准和无形气刃叠加起来都不能胜,那分开呢?
早已牢牢记在脑中的那部《苍鹘逆刃》图录翻动起来,仿佛颅内吹起了一阵狂风。
泼喇喇地剧烈翻动的书页间,一个个笨拙的使刀人形突然动起来,以直线朝着一点奔去又奔回,不住改换方向、保持车轨般的笔直进退,手中刀却始终砍向那一点,只砍那一点——
沈系石无从断定这不是刀谱所藏的隐招,但他决定利用少年唯一的弱点。
“寒鸦无色”之所以能伤到他,盖因第一刀砍的是少年本已受伤的大腿。
唐净天纵使反应快绝,毕竟受腿伤牵制,面对沈系石惊人的身法速度,也只来得及避开要害,连带使手臂的挪动稍慢了些,故尔见红。
第三刀斫向颈间那会儿,唐净天已适应伤腿不便,感应到无形刃的杀机,抢先应变,沈系石就连油皮都无法再擦破半点。
事后复盘,见少年一侧的大腿裤管特别臃肿,隐约渗出深渍,才从开腿斜坐的奇特姿势,断定他腿上有伤。
沈系石抛下“不击伤处”的武者原则,手按刀柄,拉开功架,深吸了口气,半阖的眼皮里掠过一帧帧刀谱图录的小人儿,笔法拙劣的无脸面孔像是在对他笑,一如陪伴他兴衰起落的三十年。
一刻钟。
只消坚持一刻,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沈系石心想,方毅的嘴角忍不住上扬,仿佛又回到初试新招的惨绿少年时,手心冒汗,胸膛里却怦然难抑。
睁眼的瞬间,男人与刀同化成一道光——
木骷髅见识过方骸血的本领,即使全力施为,毋须再藏招,他也没有打败青年的把握。
弹剑居的那场大战之后,他更惊觉自己严重低估了姚雨霏的实力,更无以一敌二的蠢念头。
只是万万想不到,沈骖之的儿子居然是“兽禽相血食”的传人,而且还是在战斗狂人聚集的《禽相篇》榜内。
当然裴闵还是得杀的,但早知如此,说不定得悄悄杀。
既与龙腾镖局结下不解之仇,唐净天是非赢不可,否则麻烦就大了。
初见唐净天时,他怀疑过石剑上的金徽来历,然而几经试探,唐净天都没甚反应,只说乃老仙转交,原是父亲所遗。
木骷髅印象中秋意人虽也使阔剑,浮鼎山庄少主的兵器就只有华贵二字而已,远远不是这般灰扑扑不起眼的模样。
直到与沈系石的苍鹘金徽并陈,木骷髅才从“父亲所遗”四字上,联想到另一种可能。
秋意人的得意武技《大风剑》,咸以为脱胎自民谣《大风歌》,苍凉豪迈,心怀天下,与其大开大阖的无匹威力相契合。
若这门武学的名目并非来自大风歌,而是上古神话传说中的妖鸟“大风”呢?
在秋意人之前,武林中未曾听闻有八式《大风剑》,遑论倚之成名的派门。
只因秋拭水之子无论得了何等神功传承,以其父人面之广,那是半点也不奇怪,没人会疑心浮鼎山庄少庄主的武功来历。
秋拭水将爱子送往苍城山,但霓电老仙不传武艺,只指点来人既有的武技,使其改头换面。
若秋意人自始至终都是《禽相篇》之传,雄浑的大风歌、金碧辉煌的阔剑……等,都只为了掩饰他是妖鸟“大风”的传人,以免被禽相篇找上门来,闹得浮鼎山庄鸡犬不宁呢?
木骷髅无从印证揣想,躲在门缝内暗自焦急。眼看四名镖师护着姚方退走,阶前的沈系石摆开架式,明显照准了唐净天的伤腿,场面十分不妙。
万一唐净天战败,就得轮到他以一敌三了,这简直是个死局——
然后,炽如白昼的雷光无预警地炸裂开来,俄顷间便夺去了木骷髅的视力!
方骸血对沈系石的不屑与怀疑,在见到他出手的瞬间,俱都转成了莫名的恼怒和针对。
蓑笠男子的身法快到连他都看不见,而非是看不清——这般神速,无论使千灯手或铣兵手都不及应对,遑论取胜。
而沈系石收式之际,周身真气隐窜,那种收束分明是使内家掌法才有的体兆,却无真阳外溢的汹涌难禁,已至“凝气具形”之境。
若非获得墨柳的功体,此前的方骸血甚至未必能感知这一点,仅在家传《铣兵手》秘笈中看过相关记载。
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在江湖上无籍籍之名,又怎能不受血骷髅青睐,烂在这臭河沟的陋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