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现在……”
“我已经不是导演了。”他苦笑,“但从今天起,我是独立记录者。”
他打开DV,插入一盘标有“K-07”的录像带。画面晃动了几秒,渐渐清晰:一间昏暗的教室,墙上挂着“五讲四美三热爱”标语。镜头对准一名戴眼镜的老教师,他声音颤抖:
>“我是原湖南常德师范附小语文教研组长周文彬。1985年,我们参与了‘思想驯模XK-1’试点。上级要求我们在作文评分标准中加入‘感恩指数’??凡文中未体现对父母、老师、国家感激之情者,一律降等处理。有个孩子写《我的父亲》,说他爸酗酒打人,希望他能改。我给了他良,结果家长闹到教育局,孩子转学。半年后听说他自杀了……临终前留下一句话:‘我不是恨我爸,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很痛。’”
录像戛然而止。
苏小满久久未语。雨水顺着通风管道滴落在水泥地上,嗒、嗒、嗒,像某种倒计时。
“你还记得那个凉山女孩吗?”她终于开口,“三年前她在课堂上说‘我想他们抱抱我’的那个。”
“当然。”
“她上周给我写了信。”苏小满从包里取出一封信,信封已泛黄,“她说她考上县重点高中了,但她妈还是不肯抱她。每次回家,她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录音,录下所有不敢说的话。然后放给她养的羊听。”
她抽出信纸,念道:
>“老师,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您让我们练习说‘我难过’而不是‘我没事’。因为我发现,当我真的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天并没有塌下来。只是我的心,第一次觉得轻了一点。”
洪世贤静静听着,眼角微红。
“我们要把这些都放进片子吗?”他问。
“必须。”她说,“哪怕不能公开播,也要存在。历史可以被掩盖,但不能被消灭。”
当晚,两人制定了新的传播策略:将纪录片拆分为二十四段独立短片,每段不超过八分钟,主题分别为“羞耻”、“愤怒”、“恐惧”、“渴望”。通过海外学术合作渠道,以“民俗影像研究资料”名义上传至国际人类学数据库,并在国内同步启动“影子放映计划”??由志愿者携带加密U盘,在图书馆、社区中心、大学宿舍等地秘密组织小范围观影。
第一场放映选在云南艺术学院一间废弃排练厅。二十名观众席地而坐,前方投影仪投射出黑白画面:一位老人坐在炕头,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我儿子……十五岁那年问我,‘爸,我能不当兵吗?我想学画画。’我说不行,男人就得扛枪。他哭了,我没理。第二天他就跳了水库。遗书里只有一句话:‘对不起,我不够勇敢。’”
>
>老人抬起头,眼中浑浊,“现在我才懂,真正不勇敢的人,是我。”
放映结束,全场寂静。一名女生站起来,声音哽咽:“我舅舅也是这样。他想当舞蹈老师,家里说跳舞不像男人,逼他去工地。去年工伤瘫痪了,还笑着说‘值了,至少我没给家里丢脸’。”
另一个男生举起手:“我昨天跟我妈说了实话。我说我不是不想考研,是我怕考不上你们会更失望。她愣了很久,最后抱住我说:‘儿子,妈妈对不起你,我一直把你当成绩单养。’”
苏小满坐在角落,听着这些话,仿佛看见千万条被堵死的河流,终于找到了裂缝。
十一月初,寒流南下。全国已有十七个省份出现“情绪卡片”自发传播现象。广州一所小学的学生悄悄制作了“心里话盲盒”,每天放学前投入一句匿名心声;哈尔滨某中学教师在月考作文题中私自加入选项:“请选择一种方式表达你最近的情绪(可附纸)”;最令人意外的是,在甘肃敦煌莫高窟景区,一名讲解员在介绍唐代壁画时临时加了一句:“你们看这个飞天仙女的笑容,是真的快乐吗?也许她也在演戏,就像我们很多人一样。”
这句话被游客录下上传,短短三天播放量破千万。评论区炸开锅:
>“我在单位微笑服务十年,回家却连哭都不敢大声。”
>“我妈说我从小懂事,可我只是学会了察言观色。”
>“原来不只是我一个人,一直在假装幸福。”
与此同时,“反驯化词典”小程序迎来爆发式增长。新增功能“安全对话生成器”日均调用量突破百万次。后台数据显示,使用频率最高的场景竟是“婚礼致辞”??许多年轻人在结婚仪式上不愿再说“感谢父母养育之恩”,却又怕伤及亲情,便借助程序生成替代表达:
>“谢谢你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让我有机会体验爱与痛。”
>“我知道你们尽力了,尽管方式有时让我受伤。”
>“我希望将来我的孩子,能更自由地说出他的真实。”
这些句子悄然改变着仪式的语言肌理。
然而风暴并未停歇。十二月中旬,公安部网安局通报一起“利用心理健康项目实施非法聚集案”,点名查封三个城市共九个“真心话小组”线下据点。官方通报称:“部分组织借心理疏导之名,行煽动对立之实,严重扰乱社会秩序。”
苏小满的名字虽未出现在文件中,但她清楚,风暴眼正在逼近。
就在通报发布当晚,她收到一条来自新疆伊宁的视频。画面中,那位曾讲述自己失学经历的老太太正坐在茶馆门口,怀里抱着孙女。她对着镜头说:
>“丫头,奶奶今天告诉你一件事。当年我不是不想读书,是我娘说‘女娃识几个字就行’。我不敢争,就认了。但现在你看,你能坐飞机上学,能穿裙子跳舞,能大声说你喜欢谁不喜欢谁。奶奶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为你这样的日子拼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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